画稿全部上交之后,我的工作也随之结束了。之后设计、排版、印刷都不再由我负责,我待在花店也是无所事事,于是,我与张济帆告假,坦然回家休息。一到家,我便像旋转到尽头的陀螺,做最后的摇晃后彻底瘫倒——狠狠睡了几日。
在头脑放空的这段时间,我无时不刻不在想着路真羽。
她与许尘和好了吗?埋怨我吗?真的像林暄妍说的那样,她是逃跑了吗?她为什么连一个道别都不给我?
我心头盘绕有无数疑问,却没有勇气向她询问。
我绕着中庭那棵红枫兜了好几圈。手机举起又放下,如此重复了好几次。我从通讯录里调出她的名字,却犹豫不已,迟迟摁不下拨打键。
之前不知道,我竟然还有手机恐惧症。
手机来电铃声都能把我吓一跳。我非但不喜欢接电话,我也不喜欢拨打电话给别人。无论接听与拨打,我都会感到压力,莫名的压力。
犹豫再三,我编辑信息:“小羽,你好吗?”
摁下发送键之后,我捧着手机,屏息以待。静默中,我只闻见轻风走过树梢,从头顶落下细细碎碎的声音。除此之外,别无他响。捧着如同失灵冷然一片的手机,我叹息,将手机收入口袋。我有一些失落。
然而,就在我揣它入兜不久之后,它在我口袋里连连抖动。我掏出,“路真羽”三个字出现在显示屏。
“喂?”我竟紧张得声音发抖。
“姐姐……”
“是……是我。”
“对不起姐姐,刚才我在开会。”我听到那边有嘈杂人声。
我摁着前胸:“你在哪里?”
“我这会儿在杭呢。本来还想在京多待几天的,这边的工作室项目催得紧,我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先回来工作了。”
“工作室?你的意思是,你着急回去是为了工作……”
“啊!我还没有和姐姐说过吧,我在杭有个工作室。”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几欲脱口而出的是——你还回来吗?
“……大概还要得待几个星期。”
我斟酌语句,最后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逛街吧。”逛街是我能想到表示关系亲昵的行动了。
她那边沉默了一会,用轻快的声音回答:“嗯!”
“那我等你。”
通话结束后。我胸口处暖暖的,连月来的跌撞逃避,这次通话在我看来不失为一个正面的开端。
我骄傲地确定着:路真羽才不是逃跑,我妹妹才没有那么脆弱!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踮起脚尖,原地打了个旋转。然后看到律先生正站在廊前看着我。
律先生在家!
而我竟毫不知情!
我立即收敛轻浮,对着律先生深躬行礼。
他对着我慈祥一笑,缓慢步入中庭。多日不见,律先生似乎又削瘦许多。他在红枫下的长椅上坐下,然后招手让我也坐,我便小心坐一旁。
“雪州,最近怎么样?”律先生以闲聊的姿态开展的是“审阅功课”般的询察,有关生活有关工作,事无巨细,面对他的问询,我认真作答,并捧来画稿给他看,律先生非常认真地一张张看了,然后对我说:“做得不错!”我咧嘴,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飘然上天的思绪。
我丝毫未掩自己的张狂得意,夸张的表情惹得律先生大笑。
他又问我:“你和律照川相处得怎么样?还吵架吗?”
我尴尬,连忙摆手:“我们不吵架了。”
律照川狂妄专横,这点从未改变。只是,我发现了他的专横之下隐藏体贴。
律先生宽慰一笑。
律先生出神地看庭院里的红枫,感慨道:“这棵树好像长了不少。刚种下的时候特别细……”
“听说这种树长得听快的。”我回答。
律先生回忆:“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处处都荒,如今这庭院,也算有模有样了。”
“庭院很漂亮,我平时没事就坐这里,看看天,看看书,晒晒太阳,吹吹小风,特别好。”
律先生感慨:“是啊,我每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却没有时间在自家庭院里坐上一坐,享受一把自家庭院里的阳光与小风。”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跟着点头。
律先生:“刚才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呃……”我语塞。
我思索着:关于我是爸妈捡来的孩子的事,我是否要在此刻坦白?
没等我清醒完毕,律先生又问:“新书发布酒会定几号了?”
我又愣住了。
新书发布酒会是什么?
我反应迟钝,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律先生知道我们做了书!而且还知道接下来会办新书发布酒会……
我们花店还有这种活动?
我不知道哇……
看着我呆愣的模样,律先生笑了笑。
律先生:“你辛苦了!”
我摆着手。
律先生拍拍我的头:“日子定下里的话告诉高秘书一声。”
“哦。”我连连点头。
我们又坐着聊了几句。
高秘书来了。
只是,她不过来,只远远站着。不过,律先生一见着她就起身了。我立即跟着他站起,律先生则抬手让我留下。我看着他独自缓慢走下中庭回去。
“伯父……”我鼓足勇气追上,“能请伯父帮我问问我爸爸,他和妈妈有固定住处了吗?我能给他写信了吗……”
律先生没有回头,停顿片刻后,他扭头看我:“回头你找高秘书吧!”
“谢谢伯父!”
目送律先生回主屋。律照川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他插着兜悠然从屋中走出。
我大惊:“原来你在家啊!刚刚伯父……”
“我看见了。”律照川冷然打断我的话。
“看见了你怎么……看见?你在哪里看的?”
律照川比了一下窗户。
律照川:“我还看到你捧着手机自言自语像个傻子。”
我顿觉双颊微烫。
他在窗帘之后观摩多久了!
我低眉藏拙,又想起关键:“你都看见了为什么不快快从房里出来!律先生很难得才回家一趟呢。”
“出来做什么,我们可不是你想的是那种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父子关系!”他语气冷漠,又瞥了我一眼,“他和你倒挺像一对父女。真父女。”
我听得出他话里的讽刺。
“如果伯父不来这中庭,你知道今天他回家了吗?”
律照川看我。
“看吧。我刚才还在想若不是律先生到中庭来,我恐怕都不会知道律先生回来了呢。我正自责呢,没想到你比我还过分。我们做晚辈的,是不是太自我为中心了呢。”
固然律家很大、身处其中的我们又各自有自己的独立的空间,我们彼此不同讯息,又很少踏入主屋;律先生的工作非常忙碌,每天日常都排得很满,在几大城市上空飞梭,他极少回家,我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所有的‘不知道’似都能找到缘由,可是,除却这些,本质是我们对同处一屋檐下的人极其冷漠且毫无关心,是不约而同地假装浑然不知……这才是本质,不是吗?”
我的话,令律照川面上表情蓦然淡下几分。他对我的言辞表现出了不屑,讥诮之色悬于唇角。见状,我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言论有“说大话”之嫌。
我支吾欲解释。
律照川看着我,几度踌躇之后,他似将所有话语悉数吞咽,拧着眉头跌入自己的思潮。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蓦然转身,拿背对我。
我感到有些尴尬。
我悄然后退,预备溜号。突然听到他说:“这棵红枫,是我和他一起种的呢。”
“嗯?”
问完我才意识到,律照川说的“他”,是律先生!
“他不在家这种状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从我记事起,他就这样了。一个月大概能见一两次……反正,没有对比,我也不知道别人家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们刚搬到这里来时,一起种了这棵树。”
“啊!”
原来这是棵有故事的树!
大概,这“共同植枫”算是父子俩为数不多的温情记忆了吧。我暗自揣想着。
我犹豫抬手,轻轻拍了拍律照川的肩膀,以示安慰,没想到的是,我的动作竟让律照川惊疑瞪我,他皱眉嫌弃道:“我可不是那种软弱矫情的人。”
我:“……”
我转换话题:“我们的做的新书,会有发布酒会?”
律照川:“有,会请业内人士来参加。”
新书发布酒会,听起来就很气派。不知是否如影视剧里表现的——来宾着正装,长桌上摆满很多精美食物。
“律伯父说要来参加的。”
律照川蓦然抬眉,显然,他很惊诧。
他避开我探究的目光,垂眸敛颜,故作漫不经心:“因为作者是你吧。”
“哈哈。幼稚,竟然吃这种醋!”我讥笑他。
律照川挑眉。
“快点和伯父和好吧,你都这么大的人了……”
我这大姐姐的口吻准确招惹了律照川敏感的自尊。
他抬高声量:“牧雪州,在这个空间里,我是才是上层建筑,你此时此刻站在我的地盘上!”
“是!老板!”我立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