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照川再次消失。
那天,我抱着药箱坐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色完全暗下,等到高秘书、罗姨、晴晴都回来。他们俩都没有再出现。当然,也没人问起。
晚餐,又是寥寥几人。
律照川没有出现。高秘书竟对此也毫无反应。想了又想,我终于开口问道:“高秘书,律少爷吃晚饭吗?”
我试探的第一步就被高秘书狠狠退回:“雪州小姐关心自己的事情就好,律少爷的事情就不劳雪州小姐操心了。”
我不再多言。
她应该不知道律照川挂彩之事,否则,她不会如此淡然。
这晚,律照川的白屋子彻夜黑暗。
我辗转反侧,终于体会到没有手机的不便。
这惴惴不安的心情直到次日清晨有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光临才打消。
当时,我正与“教授”面对面而站,如今,我已从晴晴手中彻底接过喂教授的任务,当然,只在律照川不在的时候……
教授从我手中叼走瓜子,悠闲剥壳,吃得很开心。突然它扑棱翅膀,情绪不佳。我转头才发现,苏惟宁站我身后不远处,见我发现他,他立即撤换表情,抬手摆了摆,咧着嘴灿烂一笑。
他呼我:“姐姐!”
我一愣,放下“教授”的食盒,朝他走去。他额角贴着一张创可贴,唇角有些微裂口,已结痂。律照川没对他下重手。我在他面前站定,招手在他耳边,悄声问:“苏惟宁,你都和律少爷打架了,怎么还敢来这里晃?”
苏惟宁直起身:“我知道他不在。”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
“他做了错!!”苏惟宁理直气壮道。
“所以,要诉诸暴力?”
“反正,不是我的错……”
此刻,我面前站着的不是比我还高的男青年,而是刚入学的小朋友。
我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如果高秘书知道你要完蛋了……”
提到高秘书,这小孩的脸色才变了变,硬邦邦的语气稍微软了一些:“我下手确实狠了点,他得多躲几天,等淤青全散了他就回来了。”
“这么说,你知道他在哪里?”
“嗯。反正,他好着呢。”
得知律照川无恙,我心顿时安了一些。
“不说他了——”苏惟宁用圆溜黑眸看我,撒娇道,“姐姐,我好无聊,你陪我玩吧!”
我:“……”
最近“月明轩”很热闹,之前是林暄妍日日探访,现在换成了苏惟宁。
苏惟宁每天准点报道,堪比打卡上班。
他抱来书籍、玩具,还有一部数字游戏机,非邀我与他一起玩。
于是,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各握着一游戏手柄杀得昏天暗地;或捧着零食看电影,是喜剧我们就笑得前仰后合。是悲剧,我们就互抽纸巾。苏惟宁还从网上下载了一套3D播放器制作教程,经过三小时的摆弄,一只白色的水母翩跹在桌上,我俩傻傻趴桌前看了很久。他说冷笑话的技能再次上线。每次听他说冷笑话,我都哈哈哈哈大笑。
苏惟宁带着点小骄傲:“明明是他们都不懂,还指责我说笑话说的冷,还是姐姐最懂我!”
“我以前也这么捧场?”
“你以前……”
他猛顿住,表情冻结在脸上。
我紧追不舍:“我以前什么样?”
苏惟宁看着我:“姐姐,你想问什么?”
“律照川应该告诉你我失忆的事了。你觉得我很可怜,所以,费心关照我,努力逗我笑。对不对?”
苏惟宁没有立即回答。
我继续:“苏惟宁你以前,也认识我对不对?”
那日他在看到我之后,双眼霎时通红。这绝不是“这人消肿前后判若两人”的惊讶。
他震惊难当的模样令我久久无法忘怀。
我想,苏惟宁,他并非局外人,他也知道我的过去。
我背诵着我家庭关系、我的过往履历,我的各式喜好。但那些,对我而言一直都是写在纸上的文字与数据,我无法与它们彻底亲融。我也曾试图抛却过去好好生活,即便,我总是从惊恐中惊醒。直到,我到了这里、认识了律照川、又意外得知我们以前是认识的,而且,爸爸不知情!
我在本子记录整理我所知的所有信息,试图寻找我的记忆。那些看似零散的信息,若找出合理的次序,定能拼凑出被我遗忘的过去。如今,我那如被迷雾紧紧缠绕的过去,终于被风吹开了一角,或许,我只需往前走几步,再走几步,我的过往便可完整呈现……
我没办法能放弃。
面对我的咄咄逼人,苏惟宁始终保持沉默。
直到最后,他才抬眼看我,眼里闪过晶莹:“不要过去。现在很好,我们不要过去。”
若记忆不堪回首,大脑为了保护人能够顺利活下去,会主动消除自身难以承受的记忆。忘记,是大脑发出的保护指令。
难道,我属于这类……
我双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我的过去,是不是,坏到不堪一提?”
苏惟宁回避我的视线。
他没再说任何一个字。
这算是,默认……
我听到自己幽魂般飘忽的声音:“我知道了……”
胸腔里的心瞬间如跌落悬崖狠狠下坠,我眼前景物摇晃,呼吸变得艰难……
“姐姐,你还好吗?”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情绪难抑,几欲昏倒……
我整个人浸在水里,浪头兜面袭来,这时有一条长藤从岸边甩入水中,我张手要抓,却抓了个空……
我从桌上惊坐起。手上还握着笔,我的笔记本正摊在面前——啊,又做梦了。
现在,只要一有闲时,我便开始整理我收集到的信息。
我知道,要将乱成一堆的线整理成团,如同在黑暗中寻找出路,并非简单之事,需要更细心,更耐心。我告诉自己,不着急,不能着急……
我垂头看自己的记录:我妈妈是A型血,我爸爸是B型,我是A型。律照川,我从病例手册上瞄到了,他是O型。根据血型遗传表,律先生和律夫人的血型组合有可能是:A+A;B+B;A+B;O+A;O+B;O+O……
啊啊啊,组合太多了。根本没办法靠推理得出律先生和律太太的血型!
而且,我想靠血型推理来想证明我和律先生实际上并无亲缘关系——这方法,好蠢!
“我好笨,我好笨!”我狠狠砸自己的脑袋。
“即便锤上一百遍脑袋,笨脑袋也依然是笨脑袋,绝对不可能变聪明的!”耳边传来冷腔冷调。
我抬头,见律照川正站在我的窗外。我立即将手中的本子倒扣过来。
“回来了。”
“嗯。”他低低应了声。
我端详他,他脸没有淤青,打架的痕迹彻底消弭时光里。
非常完美。
“你梦见什么了?”他问道。
我意外,他居然关心我做噩梦。
我笑了笑:“很老土的。我不是落水过么,我就老做梦自己被谁卷走。那感觉太真实了,我想,会不会,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记忆。”
他脸色黯了黯:“很辛苦?”
“像魂出去飘荡了一圈。很累的。你要是做噩梦就知道了……”
“我失眠。”律照川说。
我瞬间想起他的抽屉里那些白色瓶子。没想到,他居然愿意坦诚相告。
“安眠药不能多吃,对身体不好。”
“嗯。”律照川再次配合应道。然后,他追问,“你呢?”
“我?你指得是‘做噩梦’这事吗?哈哈哈哈哈哈,噩梦这种东西又不是有个遥控器可以控制的,我说不要就能关闭的。”
“遥控器?”他拧着眉,稍顿片刻后,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找给你。”
说完这句话,律照川转身朝他房间走去。我愣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白门后,抬手掐自己的脸——
啊啊啊啊,痛!不是梦。
“雪州小姐……”这时,身后传来晴晴期期艾艾的声音。将我从之前那鼓诡异的“和谐友爱”的氛围里抽出。
见她一脸为难,我问:“怎么了?”
“星小姐……星小姐她说想见你。”
“见我?”我惊愕,“为什么?”
晴晴说,星小姐对自己上次的态度感到万分抱歉,她本想登门道歉。但是,因为她是病人,不能离开医院,所以,她拜托晴晴来请我,让我再次去一趟医院。当然,她会好好说明给我听的。
“星小姐将罗姨熬的鸡汤原封不同全退回来了,她说,除非,你去见她,她才肯喝。”晴晴完全慌了,“雪州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也看得出来,少爷很心疼星小姐的,若让少爷知道……”
“知道了。我去。”
我想,这事,我也有些责任。如果我出面能解决问题,那去一趟并不难。
拎着今日份量的保温壶,我和晴晴出了门。俩人刚出大门,迎面撞见苏惟宁。
“宁少爷!”
“姐姐,你去哪儿?”苏惟宁盯住我。
“我和晴晴去医院看望一位病人。律少爷已经回来了,你们俩可别再……调皮了。”
“病人?”苏惟宁瞥了眼晴晴手上的保温壶,“姐姐说的病人,不会是辛晓星吧?”
我微惊,这小孩真够敏锐的。
“姐姐为什么要去看她?”苏惟宁再次发挥好奇宝宝的天性,执意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知道隐瞒不过,就向他简单说了之前发生的事。
“简而言之,我也有责任……”
苏惟宁微微眯起眼:“我也要去!姐姐,我陪你去!”
“什么?”
吃惊的不止我一个,晴晴从旁瞪大了眼睛。
“如果不让我跟着,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律照川!”
哇,这小孩,是恶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