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迫切渴望得到的工作明明就在眼前了,却因为律照川的突然降临而掐断。因为太慌张了,我都没来得及和张济帆说再见。当夜,我辗转反侧,彻底失眠。于是,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我便整装出发。我想,为了保证出售的花朵足够新鲜,进货流程会在凌晨时分全部处理完毕,因而花店员工也需早起准备。如果幸运的话,我应该会遇着张济帆。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我一口气冲到张济帆的花店前,发现店门紧锁,我立即扑向窗子,我将整张脸都贴到窗玻璃上,努力往里瞧。
果然,张济帆在里头,正低着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我轻轻敲了一下玻璃。张济帆循声扭头,继而一凛,显然是被我虎视眈眈的目光吓到了。
他取了钥匙开了店门,开门出来:“雪州,你怎么这么早?”
我:“那天,你说的要介绍给我的工作,还算数吗?”
张济帆愣了愣,笑了。
我再次坐在花店休息区的沙发上。不过,这次我不是客人了。我参加了张济帆主持的宣传画册的策划会,今日主要是商讨宣传册的整体构架和插画风格。张济帆向在场其他人介绍我:“这位是我们的插画师,之后就是我们团队里的一员了。”我瞬时挺直了后背,与大家招呼:“我会努力的。”
我是插画师!
我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爸爸妈妈,我也是有工作的人了!爸爸,我一定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活下来……
策划会议结束,张济帆又与约定了下次见面的行程、时间和地点:“下次我们回去花圃,到时候会有专车送我们去,届时不要迟到就好。”大家点头。张济帆宣布会议结束,众人纷纷道别。我也跟着大家往下撤,张济帆叫住了我,他拿着自己的手机问我:“雪州,我还不知道你的手机号呢?”
我一顿,实话实说:“我没有手机。”
张济帆惊愕抬眼看我:“你没有手机?”他此刻的表情与之前晴晴的如出一辙。
我赧然而笑。
是的,我没有手机,或许曾有过,而今没有了。爸爸没给我买手机,我也没有要求要买,因为我无人需要联系,也没人联系过我。即便背熟了通讯录,记熟了照片里的面孔又能怎么样呢,我记不得那些名字那些脸后的连接——我们关系为何,是否亲密?或许,是我自愿选择了孤僻。
看出我的迷惘,张济帆立刻出言抚慰,将我这与社会脱轨的行经归结为我特立独行。哈哈,他可真会说话!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我笑着说,“没有手机确实不太方便。我会尽快买一部的。你能先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买到手机后就给你发信息。”
“当然。”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便签上递给我:“保持联系。”
“谢谢。”
我步行回去。
顺利得到工作使我心情大好。我哼着歌,步履轻快地沿街漫行,觉得每块被风从树间摇落光斑、每棵奋力挤出缝隙的小草都如此惹人喜爱。所以,我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被人用拙劣的方法“跟踪”着……
对方是个女的。
黑色的连衣长裙,头顶一边沿宽大的黑色帽子,还有边沿上飞的墨镜。这样的装扮本身就引入注目,再加上她对我亦步亦趋,我几次无意间的回头都能撞见她刻意转脸看别处的模样。几次试探后,我确定,她在跟着我。装备能够遮去她的面容,却无法遮掩她鬼祟的行径。
我镇定往前,判断着周围的地形。再走走,下个路口拐弯处有暗巷。我打定主意,并加快了脚步。拐弯之后,我迅速躲入暗巷中,屏息等待,过了一会儿,果然,见黑裙女郎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踢踏来追。我见她因追踪不着对象而怔忡四望,沮丧毕现。
“你在找我?”我走出暗巷,缓缓而问。
对方双肩一跳,猛而扭身,见我竟出现她身后,脸色顿时刷白。她跌撞后退了两步,脸上的墨镜摔跌落地。墨镜之后,是一张精涂细抹的明艳娇媚的脸。她愣神看了我几秒后,张开五指盖住自己的脸。
都被看完了才遮,这是什么招数?
我向她逼近两步,寒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一路跟着我?”
她一怔,缓缓放下手,小声道:“我是林暄妍。”
我迅速回想了一遍我背过的通讯录、校友录——我确定,没背过这个名字。
“你还——”她顿住,话头一拐,“我是律照川的朋友!”
“哦?”我尾音上扬。
“多年的朋友。”她补充。
她每句话都很短,而且语速缓慢,每句话似都经过反复思考后才开腔。而我亦然。这种拔河式的对话令我感到危险,我感觉到她似乎预从我处刺探什么信息……
“我有东西要还给你。”说着,她在自己随身包里掏啊掏啊,掏出一样东西,并捏着它伸向我。我垂眼,她捏着一把蓝色的小削笔刀。
我的削笔刀,它遗失于那日泳池边上无谓的抵抗。
原来那天她在场,全程目睹了我的窘迫与狼狈。
我重新打量她。说实话,我对这张脸毫无印象。那天在场的每位女郎,无论是池上的还是池下的,都保持着不化的精致妆容,个个美艳非常。加之灯光暧昧,每张脸孔似乎一模一样。彼时,我挣扎求生,怎么会有心情去背她们的面孔。
她是属于泳池区,还是沙发区?
“所以,你是为了还这把小刀才来找我的?”
她点头。
我霎时沉下脸色:“既然那天你在场,就知道我脾气也不是很好。这把小刀虽然小,却很锋利,如果不小心在你娇嫩的脸画了一下,那可是会切入真皮层底部的。说吧,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她支支吾吾,无法应付我严厉的辞色。
我展开小刀,一步步朝她逼过去。
她霎时害怕起来,疾声切切:“我真的认识律照川,我是他的大学学妹,我们还参加了同一个社团。那天,你落水昏迷,是我照顾的你,你的衣服是我给你换下来的!是真的!”
闻言,我松开了紧绷的肩头……
为了尽快拿出宣传画册的方案,我伏在窗前案上彻夜工作。
不知不觉,夜已深,我揉着酸痛的肩膀,取杯喝水时,抬眼见律照川正站在庭院中央的红枫下,正遥遥看着我。
一口水跌撞滚下我喉咙,我连连咳了几声……
他穿着黑色的丝质睡衣,即便被我发现了也仍静立不动。
他这是在监视我?
他站那里多久了?
月亮如巨大的灯悬在庭院上空,在庭院四处洒下银色的光辉。薄辉如披帛覆盖,他也渐渐变得朦胧……
回瞪他久了,我终于察觉到不对——从我发现他到现在,他居然,一动不动!
我索性放了笔,推门出去,径直走到他面前。他对我的到来置若罔闻。我忍着叫他名字的冲动,绕着他走了一圈。他仍然目视前方,岿然不动。
——天哪!
我惊奇捂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梦游的人呐!
听鲤城的老人说,遇见梦游者不能直呼其名,会惊走他的魂。得适当加以引导好让他回去,免得到处乱走出意外。我回忆着听到的相关禁忌和引导,抬手在律照川态若死水的眼瞳前摇了摇。
而那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突然抬手抓住了我摇晃的手,冷冷垂眸,盯住我。我猛倒吸了口气,及时捂住了自己旁逸的惊呼。
“你做什么?”他质问,原本离散的目光此时全数集中我脸上。
我傻住了:“你、你……”
“你什么你,我问你话呢,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双瞳中燎起一点焰火。
我有些灰头土脸,老实交待:“我以为,你在梦游。”
律照川无语,端着一脸无奈训诫:“你就不能想点正常的?”
正常……
我这才注意到,他满额都是细细密密的汗水,甚至打湿了额上的头发,如此惝恍迷离的模样,不像梦游,倒像是做了噩梦。
思索至此,我试探而问:“你做噩梦了?”
“……”他竟然无法反驳。
“不是吧,竟然被我说对了!”我惊道。
闻言他狠狠瞪住我,一分钟,还是五分钟,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眼中有几分被识破的慌张,被人取笑的恼怒,同时,又有几分平定的温柔。悠长的目光里杂糅了数种情绪而显得气象万千。
突然,他状若惊醒,迅速藏匿情绪,扭身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我仍旧沉溺与巨大的惊诧中。
他可是律照川啊,这般霸道张扬、随时随地摆出一副舍我其谁模样的人,竟然也会有惊恐害怕的时候……
我讪笑着摇着头预备回自己房,走着走着,我突然止了脚步。回头看白屋子那扇紧闭的房门……
夜风中,我反复想起律照川的脸,还有他最后瞧我的眸光。如同冰山对跌碎飘远的一角的无可奈何,如渔灯对随波浮沉的命运的怅然。
他的脸上稍纵即逝的,是一丝不合时宜的忧伤和一点恐慌,似乎在隐藏什么……我没有看错,因为我“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