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快疯了,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刻,仿佛于曼丽那曼妙的歌舞就在眼前。“……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怎么一回事,我见过她,她叫于曼丽。”明台痴痴地问。
“对,她也叫于曼丽。”林参谋说,“说来话长,这个女孩子身世挺惨的,十四岁就被养父卖到妓院,学了些歌舞弹唱。十五岁就开始挂牌接客,花名锦瑟。小小年纪,阅人无数,备受摧残。十六岁那年,她染上很重的花柳病,气息奄奄,眼看就不得救了。鸨母想半夜里把她扔到乱坟岗去,偏遇着一个忠厚老实的湘绣商人于老板,用两幅湘绣赎了她的身。”林参谋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看明台的反应,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明台会有怎样的反应。
“于老板特地延请名医为锦瑟治病,半年后,居然恢复如常,也算奇迹。锦瑟感恩,跟着学了刺绣,学了些生意经,立志要嫁给于老板。于老板不同意,倒要送她去念书,学些知识。于是,锦瑟跟了这个商人姓于,改名于曼丽,去了北平念书。于老板时常往返于湘南、北平一带,二人开始以兄妹相称。”
“可惜好景不长,在一次往返湘南的旅途中,于老板被三名水上惯匪劫杀,死无全尸。没过多久,这个于曼丽也从学校里消失了,而一个叫锦瑟的妓女重出江湖。”不用说,明台也猜出她做了什么,截住林参谋的话:“她杀了那三个水匪,是报仇雪恨,何以冠以‘黑寡妇’之名?”“她找到劫匪后,费尽心机地要嫁给他,使尽一切手段逼他休妻弃子。这三个劫匪本已金盆洗手,各归家园,却也被她搞得一个个家破人亡。她每每于新婚之夜下手杀人,将新郎大卸八块,才肯罢手,毒辣至极。”听到此处,明台眼前一片漆黑。“民国二十七年,黑寡妇杀尽最后一个凶徒后,向政府自首,此案告破,惊天动地。于曼丽被判死刑,就关押在此。谁知抗战爆发,监狱被军统局接收,许多死囚都被执行了死刑。唯有这个于曼丽,被王处长发现资质不凡且身手不错,而且有胆量和决绝,于是将她带上山去。铁窗绝境,由于战争的需要,她得以死地生还。”“你想告诉我什么,一股脑儿全说了吧。”聪明的明台已经猜出了王天风送自己下山的目的了。
林参谋面皮微红,接着说:“我知道,你是她的生死搭档。于曼丽在军校等一个与其‘旗鼓相当’的搭档等了整整一年。军校里有一条死规定,如果‘生死搭档’中有一人做了‘逃兵’,另一人将被立即送到前线。鉴于于曼丽原本就是死囚,所以,她的归宿……就是刑场。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能及时赶回去,她肯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明台的内心瞬间被恐惧吞没,他第一次心房战栗,仿似看见殷红的血正在“黑寡妇”的黑白照片上蔓延开来,像一朵玫瑰花瓣的形状,又像是于曼丽清瘦身影的回眸,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
明台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冷汗直淋,仿佛自己军裤上溅起了无数滴鲜血。他误读了“锦瑟”的笑与泪,忽然间知悉一切,迅速地打开于曼丽给自己的钱袋,里面果真有一句遗言“一旦妥协,别无退路。”生死关头,竟无一句替自己乞命,反而告诫自己,不可回头。
“有车吗?”明台边往外走边问。“没有,替你准备了一匹快马。”林参谋紧跟他的步伐。明台飞身上马,一路狂奔而去。崎岖山涧,耳边隐约飘来于曼丽的歌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风在加速、马在加速、夕阳在加速、树林在加速,整个世界都在加速。明台感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救她!不惜一切代价地救她!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刑场!哪怕把自己搭进去,也在所不惜。
刑场上,野草蔓延,大雨突袭,十几双军靴踏着泥水,在一声声口令中,整齐划一地到达指定位置。
王天风一脸肃然,看了一眼手表,向后挥了挥手。只见身穿一身青布衣裳的于曼丽被带了上来。士兵把她捆在临时搭建的刑台上,雨水淋头,于曼丽大声喊了一句:“我想站着!我要站着去死!”王天风想想,点点头。其实王天风根本不关心于曼丽是站着还是跪着,他关心的是该来的人应该来了。风声中,他隐约听到了马蹄声,由远渐近。王天风嘴角挂了一丝“料定”的笑容,抬起手来:“行刑队,举枪!”此时,风声、雨声、举枪声混合到一起。王天风一字一顿地喊道:“上膛,瞄准,预备……”骏马长嘶!一匹飞马,顶着滂沱大雨,奔浪崩雷般出现在操场上。一声几乎歇斯底里的叫声传来。
“枪下留人!”
话到马到人到,直如一艘快艇从惊涛骇浪中断桅破帆。明台身姿矫健,马踏泥浆,动作飞跃,过度的冲锋,导致人马失控,雨地里就见明台连人带马翻滚在地。
人仰马翻。明台的到来,带动整个刑场上的骚动,行刑队员们甚至有人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明台无疑就是死亡阴影中亮出的一盏明灯,光华照亮整个死气沉沉的刑场。于曼丽的眼睛一下睁得格外透明。“明少爷,大驾光临,有什么指教?”明台在泥泞里听着王天风带刺的讥讽。
“我……我想归队。”“归队?归什么队?我要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已经离开军校了。我们师生的缘分已经到头了。”明台摔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也没爬起来。“老师……”“老师?叫得好,还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一双高筒军靴凛然地向明台逼来,漆黑的军靴好似尖锐的嘲讽,裹挟着一股“师道尊严”的气势,第一次狠狠地踹向泥浆中的“叛逆”学生,“你是有才,你才华横溢的下面却藏着尖酸刻薄。”明台竭力挣扎着爬起来,却力不从心。“你不知道什么是坚持,什么是毅力,什么是锲而不舍,什么是尊师重道!”说着,又狠狠地一脚劈面而去,“这里不是灯红酒绿、名媛贵族的名利场!这里是肮脏、杀戮,充溢着阴谋诡计、布满了陷阱泥坑的斗牛场。只有斗士才能生存!”明台咬牙站起来,王天风趁他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又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你凭什么特殊?凭什么嚣张?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军人。”说完,用力一拳打在明台的脸上。
明台由于回程路上过急过猛,体力透支得厉害,脚下一踉跄又摔倒在泥泞之中打了一个滚。“山河沦陷,国将不国!你却成天的在我面前谈自由?跟我要自由?好,我给了你自由,你回来做什么?回答我,你回来做什么?”明台的自尊和自负被一脚一脚踢得粉碎,他终于懂了,一旦妥协,别无退路。“你连坚持的勇气都没有,我怀疑你怎样有信心去面对、去战胜前途未卜的风浪。”王天风在明台的身边走来走去,“明少爷,不用这样纡尊降贵,我王天风受不起。”叱责起到了“激励”的催化作用,泥浆中,明台的骄傲、虚荣、狂妄被彻底荡涤干净,明台强忍着身体的疼痛站了起来。“明少爷,如果你今天回来仅仅是为了道义,你可以走了。”王天风说,“重庆大轰炸,满街的同胞鲜血,都没有唤醒你的斗志,一个妓女的生死却唤起了你的同情心。可耻!战场上,需要的是勇士,不是多情的浪子!”话音刚落,王天风的军靴又重重地踹到明台的膝盖上,明台一个踉跄,重新摔倒在泥浆里。明台望着绑在刑台上的于曼丽,那个穿着青色衣服、剪着齐眉的短发,眼睛里流露出对他的关切已经胜过自己生命的女子,明台支撑着地面又缓缓地站了起来,却又被王天风狠狠一脚踹在脚踝,重新栽倒在地,泥浆四溅,雨水满脸。
风狂雨暴,明台听见王天风威严的命令声:“行刑队准备,举枪!上膛!瞄准!”明台竭尽全力一把拖住王天风的腿:“我错了!老师!我错了!”淤泥里明台大声地喊着,“我错了!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我会好好做给你看!”王天风回望明台,他清晰地看到了明台的泪水,看到了泪水里的痛悔、自责,甚至还有委屈。从激烈的口角争执、肢体冲撞到他的泪水冲决自尊的底线,明台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判若天渊。不过,王天风也在心底承认,曾经那个口角微笑,眉宇飞扬的骄傲男子,纵然滚在泥地里,纵然满脸是泪,纵然满口认错,但是骨子里是高贵的。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铁骨铮铮、侠骨柔肠、有担当的战士。
“我不是没有血性的男人!我亲身经历了重庆大轰炸,让我上战场吧。以前的事,都是我狂妄自负,我错了!我接受一切惩罚!让我留下来,我要杀鬼子!”王天风伫立在雨中,俯视着明台,声音冰冷:“你拿什么来保证,你会好好做给我看?你三天两头换着花样折腾,好像这里是一座监狱。对了,你私下说过,这里连监狱都不如。我没记错吧?明少爷,你还是不要勉为其难了。”明台站起来,神情坚毅地挺直了腰:“您说,您要我怎么保证?您开口,您只要说到,我就能做到!”“好!”王天风打心眼里喜欢明台的“犟”。“原地卧倒!”话音一落,明台迅速地整个人扑在泥水中,水花扬起涟漪,飞溅在王天风的军装上。王天风的声音透着威严:“一百个俯卧撑,做完了,你和她归队。做不完,你走,她死!开始计时,三分钟二十七个,报数。”明台全身挺直,平起平落,边做边大声喊着:“一、二、三、四、五……”王天风在瓢泼大雨中背转身去,随着脚步的渐行渐远,行刑队的人也纷纷有秩序地撤离。“……三十九、四十、四十一……”明台咬着牙,拳头死死地撑在淤泥里,在全身几乎透支的情况下,坚毅地做着一个个伏地挺身。绑在刑台上的于曼丽崩溃般大哭起来,死亡都没有让她这般失态地号啕大哭,现在她为了他声嘶力竭:“明台!我的命是你的了!明台……我的命从今往后是你的了……”远处的王天风听到这几句话,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两支利剑终于合二为一了,也预示着明台和于曼丽这一对黄金搭档的黄金时代已经到来。
明楼手里拿着报纸边说着边走进了办公室:“……一个和平的缔造者,公众形象不错。”阿诚紧随其后走了进来,关上门后回应道:“汉奸形象。”明楼回头看了一眼阿诚。阿诚补充道:“西装不错。”明楼客气地道:“谢谢。”两个人感到好笑。
“说正事。”明楼坐在椅子上,吩咐着,“今天晚上76号的舞会,你提前去。一来照顾一下汪曼春的情绪,二来争取跟南云造子有进一步实质性的接触。”阿诚犹疑道:“我不知道南云造子会不会相信我。”“信任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不要性急,依着南云造子的性格,她一定会把你和她的秘密会谈出卖给汪曼春,好让汪曼春提醒我注意,造成你我之间的不信任。”阿诚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明楼说,“南云造子想要的也正是我们想要的,你还要想办法让她终止汪曼春的钓鱼行动。”“明白。”“这很重要,你多动动脑子。”阿诚点了点头。
“别忘了再敲她一笔,这样南云造子会更容易相信你。”“相信我爱财如命。”明楼开玩笑地道:“你不爱财吗?”阿诚抿嘴一笑:“君子爱财。”明楼瞟了他一眼:“这个月别拿工资了。”“干吗呀,还不让人说话了。”阿诚道。“学会贫嘴了,别光在我面前贫。”阿诚呵呵一笑:“拿您练练兵。”听他这么一说,明楼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好吧,今晚上,看你的了。”舞会贵宾室里,阿诚把一串耀眼的翡翠珍珠项链呈到汪曼春面前,看到精致通透的项链,汪曼春也露出了难得的女人味,从首饰盒里拿出来,走到穿衣镜前比划着。
“需要我帮忙吗?”阿诚恭谨地问。汪曼春没有说话,而是手拿着项链在阿诚面前比划了一下,示意阿诚上前。“有人说,做我这行的就不该引人注目。”阿诚不答话,顾自替汪曼春戴着项链。汪曼春佩戴耳环,从穿衣镜里看了看阿诚,问:“我师哥最近很忙吧?”阿诚戴好项链退到一边:“是。”“忙什么?”“工作。”“听说周佛海先生特别看好我师哥,你说他一个学经济的,放着经济司司长不做,为什么要接手特务委员会呢?”阿诚迟疑了一下道:“也许,他想帮助汪小姐。”汪曼春淡淡一笑:“这我可没看出来,我总觉着他故意压我一头。”阿诚浅笑道:“汪小姐多虑了,先生没有这个意思,他总说汪小姐能干,有魄力,是他的好帮手。”“是吗?”汪曼春回过头来,“师哥在巴黎是不是有了……”阿诚知道她想问什么,主动道:“两年前交往了一个贵族女孩。”“然后呢?”“大小姐不同意。”汪曼春的眼睛透出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原因呢?”阿诚道:“大小姐不同意先生娶一个外国女人。”汪曼春从鼻孔里呼出一口冷气:“呵,我想我这次倒应该谢谢她。”“汪小姐。”“我每次想到那个老巫婆就恨不得用手撕碎了她!”听到这句话,阿诚脸色突变:“汪处长!”“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怕她,我每日每夜睡不好,没日没夜地恨着、盼着,我可以杀掉所有挡我路的人,却杀不了她!”汪曼春走到阿诚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我就盼着哪天老天爷开眼,让她死在我眼前。”阿诚断喝道:“汪曼春!”“汪曼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这时,明楼从门口走进来,口气不好,脸色也不好。阿诚垂手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