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大门前,瞪着自门内走出来的男人。
“你好像很惊讶?”利曜南神态轻松。
意外地,他的心情看似颇好,脸孔不似平常那般冷峻。
“我没有猜到,你会从正门走出来。”她见到侧门处灯光明亮,有警卫二十四小时看守。
“迎接贵客,自然要敞开大门。”他咧开嘴。
看到他的笑容,因为太过出乎意料之外,她愣了半晌。
“请进。”他没有忽略她的错愕,然而他的神色诡谲得云淡风轻。
智珍跟着他走进银行,这气派的大厅她不是头一回光临,然而夜里不似白天人多,此刻显得空荡荡的,六百坪的空间大得吓人。
“除了大厅,你没到过银行,也许我该请你四处参观一遍——”
“利先生的兴致真好,不过要参观贵行,我想也不必选在夜里。”她微笑着,却没有欣喜之色。
他的行为与往常不同,忽然让她警惕。
“白天人多口杂,如果你不介意遇到很多惊奇的目光,明天上班时间,我可以带着谭小姐游览一遍。除非,谭小姐对本行不感兴趣。”他似笑非笑。
相反地,智珍的笑容僵住。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很清楚,他指的是她与“朱欣桐”如此相似的容貌。
利曜南沉默着,深沉的眼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似乎在等待智珍的答案。
“利先生真爱开玩笑,”数秒后,她笑开脸,若无其事地道,“我对贵行的兴趣,绝对超乎您的意料之外。”
回视他的眼神明亮稳定,在其中,利曜南找不出任何一丝似曾相识的迷蒙与温柔……
他撇开脸,径自走进电梯。“那么我们就逐层参观。”
“利先生不介意耗上整夜,我绝对奉陪。”她笑脸依旧。
利曜南走进十五人座的大电梯内站定,深沉地注视着她迈开脚步,以明快自信的步伐,毫不犹豫地跟进电梯。
智珍虽然猜到,利曜南能成为如此成功的企业家,耐性必定高人一等,但她实在想不到,即使当一名大楼导游,他依旧兴致盎然而且十分称职!
“现在只剩顶楼办公室。”
随着电梯门打开,利曜南的声音忽然转为低沉。
“这就是您的办公室?”智珍率先跨出电梯,环目四顾。
“这间办公室里的一景一物,三年来,不曾移动或改变过。”利曜南慢慢步出电梯,深邃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
确实,相对于其他楼层,这间总裁办公室的装潢反而显得较为陈旧。不过总裁室内的装潢原本考究,一切保持良好,办公家具一尘不染,天然大理石地板饱经岁月浸润,虽有少许裂纹,却光可鉴人。
“是因为利先生念旧吗?这似乎是许多知名企业都具备的可贵风范——”
“不是。”他的回答简单利落。
她没有反应,以等待他的响应。
“我拥有一幢位于信义区的住宅,平均一年更换一次装潢,三个月更新全部家具,我喜好改变与前卫设计。”他顿了顿,然后沉声道,“关于这间办公室,之所以维持三年不变,完全是因为欣桐的关系。”
智珍继续保持沉默。
他凝视着她的双眸,语调深沉:“欣桐是我最爱的女人,此生不渝。就因为她死前曾经在这间办公室内,所以这里的一景一物将为她保留,永远不会改变。若有意外,除非等到我死后那一天。”
他的答案令人震撼。
“此生不渝?”智珍回视他,忽然微笑,“利先生既然这么痴情,又为何在朱小姐死后不久,就与李小姐订了婚?”
“你想知道答案?”
“如果利先生愿意告诉我。不过,”她淡笑,“我可不是心理医生。”
他靠在办公桌前,凝视她的目光若有所思。“相信我,我也想弄清楚,你到底是谁。”
智珍还来不及问他,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利曜南忽然说出这么一段话:“每个人在这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但这个人,却不一定是会与自己相爱的人。”
智珍听着,沉默地屏息。
“真美的一段话,这一定是女人讲出来的。”片刻后她吁出一口气,幽幽地道,“这段话太美、太凄凉了!听到的人,肯定都会莫名其妙地伤心。不过这样凄美的一段话,与李芳渝小姐有任何关系吗?”
利曜南沉下脸。“以谭小姐的智慧,不必一直跟我打哑谜。”
无惧他的怒意,智珍笑出声。“感谢利先生的褒奖,不过即使我再有智慧,仍然不够资格成为利先生的红粉知己,利先生心底想什么,我实在不清楚——”
“我不认为婚姻关系必定存在爱情,但是我却时常思考,如果当时我选择与欣桐一起离开人间,那么在失去她之后,就不必经历人世间难以抉择的问题。”
他的话十分隐晦,不似他往常的强悍与敏锐。“利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她收起笑容。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欣桐死了,然而我依旧存在。这是一个错误,但是错误已经造成。”
智珍等待他最后的解答。
“对一个深爱你的女人,绝不辜负。这是我生存下来,唯一的信念。”他终于道出不为人知的内心想法。
偌大的办公室内突然陷入沉默。
“李小姐确实非常深爱您。”片刻后,智珍打破沉默,“很冒昧的,我必须承认来台之前,我曾对您做过一番调查。所以我知道,自从朱小姐去世后,李小姐曾经在病房内不眠不休地照顾过您。我相信,如果朱小姐知道,您的人生因为她而有如此正面的改变,那么她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这一次,沉默的人是利曜南。
“但是,”智珍忽然微笑,“即使是善意的,只是因为不愿意辜负一个深爱您的女人,而承诺一桩没有感情的婚约,这么做对李小姐公平吗?”
利曜南阴沉的脸上,忽然有了笑容。“公不公平,你应该问芳渝。”
他的回答,令智珍愕然。
“她很清楚,这一生我只爱一个女人,朱欣桐。”利曜南的笑容丝毫没有喜悦之色,“订婚之前,我曾经明白地告诉过芳渝,这一生,我的爱已经给了一个女人,永远不渝。”
她不懂。“那么,李小姐仍然同意这门婚事?”
“应该说,当时如果我执意否决,那么我毫不怀疑芳渝会再次以自残的行为,明确地传达她的意志。”他冷静的声音,叙述着曾经发生过的事。
事实上,芳渝已经在他面前自杀过一次了!那一次他亲眼看到她划破手腕,她的手腕流满鲜血,然而她的表情就像一名勇于赴死的烈士,义不容辞。
他承认,那一刻芳渝的勇气让他受到震撼,但即使如此,他知道自己仍然无法爱她。
智珍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男人,他所说的话,强烈暗示了李芳渝曾经为情自杀的可能。而利曜南却毫无激动,平静、冷淡地述说着一个女人曾经以死威胁,换取他对婚姻的承诺,说明了他拥有超乎常人的坚毅与冷静。
情况似乎与她的调查有所出入。原本她以为,李芳渝与利曜南的婚事是纯粹建立在企业联姻之上,没想到其中会有如此复杂的隐情。
“利先生,我必须跟您道歉。”她很坦率。
利曜南震了一下,他凝视她的目光又变得深沉起来。
“我没想到,今晚到这里,会听到这么多秘密。”她的笑容糅入一丝女性的温柔,“如果只是因为我与朱小姐的容貌十分相似,那么我愿意做一名倾听者,或充当一名心理医生。当然,前提必须是李小姐不反对的情况下。”
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利曜南的目光却是阴暗的!
他僵硬地靠在桌边,口气转而冷硬。“我并不需要一名心理医生!”他冷冷地道。
智珍屏息着,感受到他说来就来、莫名所以的怒气。“利先生,您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利曜南打断她的话。但很快的,他似乎找回了他的理智,“已经很晚了,耽误谭小姐不少时间,我还有一堆公事,不送客了。”
一时间,气氛如同上回在餐厅一样尴尬。
不同只在于上次他拂袖而去,这回却是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真没想到,利先生约我出来,就只为了当我的银行导游。”智珍毫无怒气,平静的语调揶揄着他放肆的任性。
利曜南不怒反笑。“那么,谭小姐以为深更半夜,适合谈论公事?”
“未尝不可。”她弯起嘴角,呈现迷人的弧度。
他眯起眼。“不曾听令尊提过你,我一直不知道,谭董事长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冷淡的语调,明显地充满讽刺。
“我的父亲向来以我为荣。”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冷笑,“小学?中学?还是三年前?”
智珍愣住,然后她的笑容消失。“利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今晚您约我到银行到底有何用意?”
“你很清楚我的用意。”
他明白,他的固执已经接近疯狂。但他绝对有理由,任由自己陷入这种错乱、不受约束的情绪陷阱——
因为她们太相似了!
他可以接受——却宁愿选择永远不接受,世上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存在!
但他的激烈,并未得到智珍的认同。她的冷静,讽刺地对比着他异常灼热的眼眸。
“我可以忽略您在山路上疯狂飞车的行为,也愿意暂时充当一名没有执照的心理医生,但您的执著实在已经接近疯狂,甚至伤害了联合营造工程与您合作的诚意。”她冷淡地陈述。
她的言辞并未如他一般热烈。
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未忘记今晚前来赴约的目的——她要得到的,是利曜南的另一种承诺。
事关金钱,与庞大的利益。
利曜南望进她冷淡的眼底,他胸口的火焰没有因为这几句话而被浇熄,然而她眼底并没有他热烈寻找的东西……
那里头没有一丝一毫,他曾在另一名女人眼中见过的温柔与深情。
“利先生,我认为还是等到白天,您冷静下来后再约时间见面。”说完话,她优雅转身走进电梯。“您不必送我,我会请侧门的警卫替我开门。”这一回,她赢得潇洒。
利曜南僵在办公室内,英俊的脸孔上布满了阴霾。
假期出乎意料地延长,等智珍回到工作岗位,到“联合营造工程”上班已经是十天后的事。
联合工程是新加坡豪绅谭家嗣透过亚洲创投,在台湾投资的新事业体,主要竞标大型公共工程案,与前富门集团留下的建地开发案。
上班第一天,她的私人秘书即在办公桌上留下两张卡片。
一张白色卡片上写道:
红狮金控利曜南,邀请谭智珍小姐下周三晚间餐叙。
下一张白色卡片上写道:
帝华银行少东杨日杰,敬邀谭智珍小姐莅临下周三帝华夜宴。
非常有趣的是,这两个邀请都在同一个时间。
利曜南的邀请函虽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他激烈的行为与她来到台湾前所做的调查有很大的出入,深沉冷静的利曜南,几乎可以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两则讯息,两个邀请。智珍放下前一张卡片,拿起第二张卡片,仔细端详,然后露出微笑。
三秒钟后,智珍拿起电话,要求秘书代为拨到帝华少东的办公室。电话接通,知道是谭智珍打来,秘书连忙接通老板——
“hello?”
“杨总?”
听到如此妩媚的声音,杨日杰精神一振。“智珍小姐!”
谭智珍年轻貌美、精明能干,最令他心动的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居然拥有如此温柔动人的声音!一时间,杨日杰在电话彼端想入非非……
“杨总?”
“噢,不好意思!”杨日杰回过神,“智珍小姐声音太美妙了,让我太过陶醉,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日杰干笑两声,接不下话。
智珍知道他想说什么。电话这头,她无声轻笑。“是我不懂事,没立即给杨总打电话,该罚我请杨总吃饭。”清清柔柔的女音,悦耳动听。
“哪里的话!”杨日杰受宠若惊。“您初次到台湾,应该让我做东,哪有让美女请客的道理!”上回吃了个闭门羹,这回又尝到甜头,他一颗心已经被这个小女人吊起胃口。
“杨总,您真是太客气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七点让我请您在君悦酒店吃顿饭,下周三帝华夜宴您再邀我为伴,有来有往,咱们就算扯平了?”
杨日杰没想到对方如此主动。“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喜出望外。
传闻美艳动人的谭智珍居然主动约他,杨日杰仗着英俊多金本来就自命风流,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智珍刚挂上电话,台湾分公司的业务经理amy正好推门进来,一脸困惑。“智珍小姐,您不回复红狮金控吗?”
“不必了。”她漫应一声,然后低头打开计算机。
amy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智珍抬头问。
“利先生那边,您真的不打算联络了?恐怕智珍小姐不了解状况,利先生如果知道您错过他的约会,却赶赴帝华杨先生的宴席,一定会有所反应的,况且董事长如果知道您这么做的话——”
“董事长把这件事交给我全权处理。”智珍温柔坚定地看着amy,“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必担心。”
“可是——”
“amy,这件事与你的工作范畴无关。”
智珍当然明白,amy的表情所代表的意义。
这位总公司委派给她的台湾区高级干部,之所以质疑她的判断,是因为amy在台湾分公司有很高的工作绩效与行政权力,因此自以为理所当然可以干涉她的决定。
确认智珍态度看起来绝不动摇后,amy垂下眼,冷淡地应了一声:“是。”她不再多话,推门离开。
“等一下!”智珍叫住她,“以后我放在桌上的东西,请你不要随便乱动。你应该明白我桌上的文件关系公司机密,除非一级管理人员,任何人都没有浏览的权力。我所说的这些话,你听清楚了吗?”
amy脸色一变。
“你听清楚了吗?”智珍再问一遍。她看着amy,温柔的声音沉着,冷静的眼神稳定。
amy的表情僵硬,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明白了。”
“很好,”智珍露出笑容,“你可以离开了。”
等智珍开口,amy才狼狈地步出主管办公室。
amy走后,智珍低下头继续办公。
直到下午,她到台湾前办的临时手机突然响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留言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