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琪说:“有一次小俊生病了,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园长又预支了我半年的工资,才勉强让我付清了医药费,房租我实在凑不出来,阿姨就生生让我欠了七个月的房租,我在幼儿园前两年只是生活老师,不能带课,也不能带兴趣班,就是托管也不敢让我负责,所以工资一直有限。”
“直到有一次园长想成立一个乐器兴趣班,而我刚好擅长不少乐器,她才让我开始带小班。”司琪轻轻叹了口气,“自从成了带班老师后,我和小俊的生活才真平稳下来,现在想想,这个房子承载了我太多太多的过去,说实话,我还挺舍不得的,也挺舍不得房东阿姨,她对我和小俊是真的很好。”
时靖不擅长安慰人,听到这儿,只是手足无措的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以后你可以经常去探望她的,都在一个小区,很方便的。”
难得跟人回忆过去的司琪有些自嘲的笑了,“现在过的好了,才敢回忆过去,那时候能坚持下来,我都挺佩服我自己。”
时靖看着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你那么艰难,难道就没有向你的爸爸妈妈求助吗?可是这个问题同样太过隐私,而且她刚才已经说过了,不必追问那些陈年旧事,于是话在嗓子口转了好几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司琪好像知他所想,竟主动说:“我以前做错了事,让我爸妈很失望,所以当时也不太好意思向他们求助,总想独立给他们看看,当时的确很艰难,每一天都觉得生不如死,很怀念有家人可以依靠的小时候,其实现在想想,那未必不是一种磨练,人总要经历过磨难才能真正的成长。”
她说的若无其事,好像真的已经放开了往事,时靖也无法再开口,只是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了句:“以后有我照顾你。”
司琪抿嘴一笑,大手一挥指向阳台:“那我们搬东西吧,我都快饿了,搬完好回家吃饭。”
上次,司小俊自作主张瞒着她搬东西时,已经把需要精心照料的花搬走了,现在阳台也只剩下了部分绿植盆景,两人忙活了不到半小时,基本已经全部完成。
这一天过的飞快,好像就跑了趟幼儿园,就已经暮色西沉。
吃完晚饭,时靖就频频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面露疲色,眼睛时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瞳孔不像以前那样飘乎,反而被像冻住似的,而且时间越晚,他整个人就越显的孤寂冷漠,侧头看着窗外的黑夜,半个小时都没有动一下。
莫闻澜说昨天遇上的跳楼事件对他有非常大的影响,他会出现这些问题也很正常,司琪也不敢问,想了想,就借口搬东西太累洗漱完先回了房间,几分钟后时靖也回了房间,毕竟从凌晨三点折腾到天亮,想来他也是困了。
按莫闻澜所说,梦游应该是持续性的,也就是说今晚时靖还是有可能会半夜三更的爬起来,她必须得看着他,想到昨晚那些惊险场面,她就有种惊心动魄的感慨,以前时靖没办法跟人相处,连他的父母都是租住在附近的别墅里,可时靖这种样子显然也不适合独居,那他的父母恐怕也是费尽心思才能看顾他到现在。
随手拿了几本书摆在手边,心不在焉的翻看,好不容易熬到凌晨两点,她放下书,穿好了衣服鞋子,抱着毯子坐在门口的地上,仅有一门之隔,再小的动静她也能听见。
果然,到了凌晨三点,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
面如死灰、双眼发直的时靖赤脚走上了阳台,今夜虽然没有落雪,但地上的积雪也挺厚,他赤脚站了不到五分钟,脚背就被冻成了青紫色,脖颈和胸口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茫然又孤独的仰头望着夜空,形销骨立的身影纤细又单薄,经过莫闻澜短暂遥控培训的司琪屏气凝神的用大衣裹住时靖,再将他藏在指间的刀片抽出来扔掉,然后拿过时靖的鞋袜挨个替他穿上。
这次她没敢像昨天那样说话,只是轻言轻语的安慰,费了好半天功夫才终于把人拉回了房间,坐在床头看着直挺挺陷入沉睡的人不到几分钟就被噩梦惊醒,眉心不停的抽搐,俊美白皙的脸颊惨白中透着青,眼睛无声无息的睁开,大滴的热泪随之而落,他就这么无声又无觉的哭了很久,很久。
这次连她的安慰都没起作用,她只能让他攒着自己的手,无助又悲伤的流泪,嘴里不停的喃喃低语,那些呢喃低语多是痛苦的诘问和认命的认责,他好像陷在了某个怪圈里,既想挣脱却又觉得罪有应得,看着很是复杂。
等他再次安静的睡着后,她也终于松了口气,吊在嗓子眼儿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她觉得脸上冰凉,伸手一抹,原来竟也是泪流满面。
一连两晚,时靖都是凌晨三点左右梦游跑上了三楼阳台,然后被她拉回房间后,又会陷入古怪的噩梦中,他嘴里时常提到那个跳搂的女学生,语气满是自责和无助,好像这个女学生的死亡是他造成的,她清晰的感受他这种背负着人命的愧疚和绝望,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死死将他困在其中。
然而,前几天跳楼的女学生与他并不相干,那是不是说,曾有人跳楼,让时靖得了所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以至于过了多年,他依旧不能忘却当年的事?
看着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司琪替他掖好被子,又拿过勺子,给他喂了些热水,这才起身蹲在床边,打开了旁边书桌下面的柜子。
时靖平时吃的药都放在这里,这几天她都会趁着时靖睡着,把药倒出来清点数量,以此来判断他到底有没有按时吃药。
现在的医学界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社交恐惧症等心理疾病都没有特效药,莫闻澜给他开的还是ssrls类的抗抑郁药,其中以舍曲林、帕罗西汀、氟西汀和艾司西酞普兰为主,不知道为什么,时靖把这些药全部都拆出来用黑色的小玻璃瓶装着,而且他基本都是几种药混在一起吃,最初她花了好半天功夫,对照网上的图片才勉强把几种药分清楚。
第一天出现梦游后,时靖基本都没有吃药,但第二天不知道是不是他察觉到了什么,竟然把氟西汀吃了五颗,远远超过了网上介绍的标准用量,她把这事儿告诉了莫闻澜,对方却只是沉默了半晌,告诉她等他回来再说。
而昨晚,时靖又吃了四颗艾司西酞普兰,几乎超了标准用量的两倍,而且他完全没有嗜睡的副作用,只是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怎么爱说话,拿着一本书都能坐四个小时不动,好像随时都能化成一尊雕像,吃饭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连菜掉在桌上都像没有察觉,吃完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唯一让人倍感安慰的是,他并不排斥她的出现,对她也没有任何排斥现象,她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他的房间,如果她去跟他说话,他也会干巴巴的回应,但基本丧失了以前那种活力,就像关闭了五识,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拉他去吃饭他就会去吃两口,然后继续回到房间,拉上窗帘关上灯,把自己陷中黑暗中冥想。
此时,司琪看着这掌心的几瓶药,再看看短短三天就显的越发消瘦的时靖,茫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来想去,都理不出头绪,只能无奈的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发呆,直到快天亮了,她才匆忙收拾好药瓶,离开了时靖的卧室。
时靖这一觉睡着下午两点多才醒过来,司琪煲了乌鸡汤、大明虾烩饭、蒜茸西兰花、千层饼、农家小炒肉。
时靖沉默的往嘴里扒饭,视线低垂,落在他面前的菜碟上。
司琪不动声色打量他两眼,笑问:“菜还合口味吗?”
时靖端着饭碗的手微微有些凝滞,他抬眼看了看她,没吭声,只是默不作声把碗里的菜吃光了,然后搁下碗筷,这才重新将视线凝在她的脸上,眼神没再飘乎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突然冒出一句:“你不害怕吗?”
“害怕?”司琪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意不变,只挑了挑眉:“害怕什么?”
时靖面色淡淡的看着她,眼神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和疏离:“跟一个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害怕吗?”
司琪哑然。
莫闻澜那只花孔雀不是信誓旦旦的告诉他,梦游后的几天里他都会有些轻微的记忆错乱,而他加大的药量也会让思维变的缓慢,为什么他竟然什么都知道,难怪这两天他就怪怪的,既不主动跟她说话,连看都不看她,她还以为是药物的问题,敢情时靖就是故意摆出这种态度的。
他是觉得她会害怕,所以他想怎么样呢?
想用冷漠把她吓走?不想连累她?
这人还真是远离人群太久,把人想的未免太简单。
“我是个有严重精神病的重度患者,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厌食症、焦虑症、强迫症俱全,而社交恐惧症只是这里面最轻微的一种。”时靖用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说:“我会梦游,会自残,还会有伤人的行为,如果我去精神病院,会直接被列为重症患者,病房会有全天候的监控,出门都必须有随行人员,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保护别人。”
司琪拿着筷子,侧头缄默片刻,“听起来是挺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