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阖疏云漏绛津,桥头秋夜鹊飞频。犹残仙媛湔裙水,几见星妃度袜尘。
银河畔,残月纤尘。
蒄瑶扶着岸边的扶栏,缓步前行。
这里还是没变,千万年来,每一颗星辰都是这样的清冷,孤寂,哪怕岁月回转,万事尘埃。
蒄瑶轻轻笑了笑,她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走过。那个晚上,她和她深爱的男孩,坐在这里一整夜,她不停地说了许多话,他一直微笑着听。
连她自己都忘了说过什么,只记得他纤长羽睫下的双眸,那眸里的清辉,比漫天星子都美。
后来她掉了她的火焰石耳坠,他奋不顾身地跳下银河去捞。我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你的吧,蒄瑶想。
不不,我应该很早之前就已经爱上你了,我爱了你那么久,从我到九重天的第一天,见到你的第一眼。
大概是你太好了,璟华。如果你没那么好,我就不会喜欢你,你也不会将贞鳞送我,我们两个毫无瓜葛,也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的事了。
一阵寒风袭过,蒄瑶紧了紧自己的衣衫。这里确实有些冷,其实九重天上一直要比别的地方冷许多。她不喜欢这里,但因为这里有他,她从未想过离开。
但现在她却要走了。
蒄瑶将手轻轻搭在高隆起的腹部,温柔道:“娘亲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欢这里,没关系,娘亲很快就带你走。但是这里的银河却是别处看不到的,所以今日还是带你来瞧上一瞧,你说好不好?”
她望着漫漫银河,背后却想起一个温和明朗的声音:“这里这么冷,为何要约我在此处见面?”
蒄瑶回头,璟华便站在眼前。
他微笑着走过来,脱下自己的大氅,递给她。
蒄瑶忙推辞,道:“你身子怕冷,快大婚了,可别又病了。”
璟华笑了笑,将大氅抖开,替她披上。
无意中触到了他的手,果然,虽然谈不上多热,但也不冷,算是温凉。
果然不一样了。
蒄瑶抬眸望了一眼,他的脸色也好了很多,温润舒朗,笑意淡淡。
而他替她披上大氅的那个动作,虽然依旧温柔,但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值得她企盼的东西。就像最普通的兄妹,叔嫂,饱含了对家人的关切与照顾,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他真的是,完全的放下。
这次重新归来,就像是脱胎换骨,洗筋易髓,让他和过去彻底挥手作别,那些他和她的痛的过往,那些让他背负了许久的枷锁,那些他深埋于心底的痛……都彻底解脱了。
清楚的,痛快的,干脆利落。
他从来没有这样洒脱,像第一次相见时,再也不用愧疚她什么。
这样也好。就在临别前,让一切回到起点。蒄瑶想。
“你已经用了晚膳吗?”她问,微笑着寒暄。
“嗯,在西海用了些。”璟华道,“沫沫的父王……他十分客气。”
蒄瑶点点头。
他去了西海,过不久,他就要让玹华去西海迎亲,在那之前,自然要把新娘子先送回去。再以后,那咋咋呼呼的苍龙一家子,都会成为他的家人。他们会在一起过每一个节日,团团圆圆,热热闹闹。
“尨璃虽胸无大志,但人还不错。”蒄瑶轻轻道,“合家欢愉,天伦慈孝。璟华,那想必是你要的。”
“是啊,那就是我要的。所以,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璟华微笑道,“蒄瑶你呢,你想过要什么吗?”
蒄瑶笑了笑,望着河中缥缈扑朔的星光,缓缓道:“我原以为自己很聪明,因为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也默默努力了很多年,但后来等我得到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些自以为是的愿望,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过上了那种生活,才发现自己并不快乐。”
她望了他一眼,发现他一直在听。
“以前,我总想不要再过那种看人眼色,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想拥有母后那样的权势,当然,我还想过要和你在一起……”
蒄瑶说到这里,顿了顿,却发觉璟华也正望着自己,遂相视一笑。
“那不是你要的。”璟华淡淡道。
“没错,那不是我要的。”蒄瑶像是很高兴,道,“我要的东西不在九重天上。所以我现在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蒄瑶默了默,并未回答,却道:“你在公审之前,去调查了我的家乡么?”
她仰起头,像是许多年前在银河畔与情郎约会的那个少女,眼眸中荡漾起明媚。
“没错,就是嘉峪关。我几乎都快要忘了,但后来被你一提我又想起来,而且越来越想。
大约是我自己快要做娘了,我特别想自己的家乡。我想我父亲日落归来的样子,想我娘亲做的青稞饼和酥油茶,还有我的哥哥们打马放歌……我想着,才发觉自己其实是有家的人,只是一直都刻意去忘记。”
“你想回嘉峪关去吗?”璟华道。
蒄瑶点点头,云卷清风,吹散了她的碎发。她浅浅一笑,温柔道:“我想要一个家,虽然逝去的亲人不可能复生。但我仍旧可以有,我可以自己成一个家,有孩子,有爹娘。”
“能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璟华也淡淡微笑。
云芝玉树,凭栏临风。他站在银河星海边释然而笑,比漫天星子都还要璀璨。
“璟华,谢谢你。”她道。
在公审后的第三年,她第一次向他开口道谢。
她曾经恨过他,和琛华一样,她总是将自己的不幸都归结在他的身上。 她也曾经恶言相向,以他的痛来麻醉自己的苦。
但他并没有放弃她。
她和琛华都落在肮脏的泥沼里,在罪恶的深渊,他就趴在悬崖边,竭力向他们伸出手,牢牢抓紧不肯松开。
他想尽办法替她脱罪,他甚至代琛华受了九轰天雷,为了让她有一个完整的家,让她的孩子有机会见到父亲。
她说的很模糊,没有更多表述,但她相信他都听懂了,千言万语包含在那两个字里。一念起,堕落成魔,一念灭,立地成佛。
很多事,想不明白的,想了千年万年仍旧是执念;想得明白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足矣。
“蒄瑶,不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阻拦。但你的孩子就快出生,我也许该送他一件礼物。”
璟华从怀中取出一枚锦囊,递给蒄瑶,“这是沫沫走前要我交给你的,里头是我的贞鳞。”
蒄瑶愣了愣,“贞鳞?”
“是啊,”璟华笑了笑,倒是极少见的洒脱,“之前是死了,后来我又用法力修补了下,好歹是接起来了,就当是个纪念吧。”
他从锦囊里取出那枚苍翠的鳞片,它虽然自身已失了灵性,但璟华一直用灵力养着,倒也莹润通透。
“沫沫自己打的洞,又穿了根红绳,说以后可以挂在孩子的脖子上,就像是长命锁。”璟华拎了绳子的一头,那枚贞鳞就荡下来,悬在他手的下方,中间的裂痕如不细看几乎不被发现,只见流淌的温润的光。
“真好看。”蒄瑶欣喜道:“我的孩儿真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二伯送他出生礼。”
“应该的。”璟华微笑道,“他是我们家第一个孩子,应该好好宠着才是。”
蒄瑶接过来,瞬时从贞鳞上感受到他强大充沛的灵力,明白璟华送给她孩子的并不仅仅是一个长命锁而已,也是一件法力无边的法宝,用来庇佑他一生平安。
她有些不安,“多谢你不计前嫌,当年是我没有护好你的贞鳞,让你受了许多的苦……”
“好在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苦尽甘来。”
璟华轻轻打断她,云淡风静,“蒄瑶,我喜梅花,就是因为它总是在岁末苦寒开放,历经彻骨之寒,浑然不惧。”
他将俊美的凤眸投向漫天星河,缓缓道:“如果不是因为一身病骨,也许我不会那么逼着自己拼命修炼,那这辈子我很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文弱皇子,而没有战神轩辕璟华。
同样,如果不是我送了你贞鳞,牵扯出那么多事,那也许我们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真正看清楚自己,找到最后的归宿。
沫沫说,要感谢你。是你弄坏了贞鳞,才成全了我和她,所以她执意在回西海之前,做好了这个礼物,嘱我交给你。她说,你的孩子与我们二人有缘,叫你千万收下。”
璟华说的是阿沫每日画弧,鼓励他重新振作,但蒄瑶却哪会晓得这其中所指深意,只当是璟华客气。她将那片贞鳞收于锦囊中,却发现锦囊已经换了,不再是之前她送他的那个。
“这个锦囊也是她自己做的?”蒄瑶问。
“是啊,沫沫的绣工……呃,颇具特色,向来极好辨认。”
蒄瑶笑了笑,轻轻嘲讽道:“教了她这么久,还是绣成这么个歪歪扭扭的样子,真是个笨丫头。”
她将锦囊收好,洒脱道:“好,那我这便走了。璟华,你也对阿沫姑娘说,你们的喜宴我来不了,但我祝你们两个早生贵子。”
她真的就这样两袖清风地走了,连自己的蕴秀宫都没回,什么东西都没拿,就直接往银河外的西天门去了。
蒄瑶虽已近临盆,但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从后影看,几乎和少女时一样窈窕。璟华望着她轻快的步子,远远的欣慰道:“蒄瑶,认识去的路么?”
“认识。”她头也不回答道。
“记得孩子出生后,就将贞鳞挂在他脖子上,会给他和他的家人带来好运。”
蒄瑶脚步一滞,璟华这句“挂在脖子上”,突然提醒了她。她记起了自己曾经一直垂在胸前的那枚金钥,上面附着了琛华的法力。
而现在,那枚金钥应该在尨璃的手中,而琛华的法力也不知会起什么作用。
蒄瑶想回去提醒璟华,但身子转了一半,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算了,好不容易冰释了前嫌,又何必再说出来,为琛华徒添一笔?能像今天这样笑着分手,已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好结局!何必别再横生枝节?
那枚金钥,只要琛华不发动,应该就不会对尨璃产生什么厉害的影响,待自己下界后对琛华说明,让他早早收回法力,应该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