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廊处,这条小径似乎并不对外开放,入夜时极其幽静,屋外的骤雨在屋檐的阻力下放缓了速度,大颗迟缓地坠落。
这家店叫食+,是他的一位餐饮界好友开的深夜馆子,这位朋友餐厅众多,不过这间馆子,基本不对外开放,用来接待一些朋友。所以,一般并不担心会碰到粉丝引起骚乱。
这时,身着便装却一脸英气的老板已经从门帘后头出来迎他们,见江一凛身旁带着唐秋,讶异了一下,但很快收起了表情,且没有多问。
“来了?包厢给你准备好了。老地方。”
江一凛认识程锦琛已经多年,两人关系虽不错,但彼此都从不过问彼此的私事儿,对于江一凛来说,这个朋友知分寸,且从不把他当做一个异类来看待,从不过分殷勤也不提出任何要求……当然,程锦琛自家品牌早就做大了,也不需要拿他做招牌,不过总归,是让江一凛觉得舒服的存在,所以,心烦时便有习惯来这一隅待一会儿,喝点酒,吃点东西。
他们家的东西做得极好,尤其是这间馆子,常来已经熟络了他的口味。
一般人,他不告诉。这地方也只有盛威知道,现在……他怎么会带她来?
江一凛眉头一皱,收了伞,抬头撇了眼唐秋,轻声说:
便宜你了。
“你说什么?”唐秋忽然皱着眉头问。
耳朵这么好啊。江一凛这时直起身,道:“饿死了。”
包厢里点着香薰,是中式风格的坐榻,中间一个胡桃木小方桌,摆着茶盅,榻上搁了干净的毯巾。
程锦琛从移门后探出一个脑袋:“吃什么?”
“老样子。”江一凛看了眼唐秋,“你也不用看菜单了。他们家菜单看不出什么花儿。”
“喂喂喂,菜单可是初一亲自画的!你再埋汰她试试?”老板音量稍高,笑着辩驳道,语罢他冲唐秋一笑,“先拿毯子擦擦头发吧,干净的。这大老爷们没事儿,姑娘可别受凉了。”
话说得讨喜,却没有油腻感,果然还是得看脸,唐秋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礼貌地道谢。
“看什么你?”江一凛捞过毛巾,见她这样,忽然不爽道。
“帅。”唐秋眼睛不看他,慢条斯理,理直气壮地蹦出一个字。
“能有我帅?”
“你在不爽什么?”唐秋直起眼睛,耸耸肩。
“我有什么好不爽的?”江一凛白她一眼,“我是觉得你的审美,令人堪忧。”
“那你忧的事儿,未免有点多啊。”
刚才那有些尴尬的气氛,几句你来我往略微缓解,唐秋努力想让这气氛保持,见他盯着自己的衣服。
“你又看什么看?”
“你这穿的,是什么玩意儿啊?”他一脸嫌弃。
这让她有些羞恼,索性把袖子亮给他看。
“起球的毛衣而已,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唐秋怼人的功力,可算是日渐精进。
这时温酒已入座,老板亲自端过来几道小菜,做得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精致,大概是看到她讶异,他解释道:“这家伙吃惯了那些东西,来我这,非要吃点看着糙的。”
虽然算不上精致,但要论糙……
“我们能做到的糙,只能到这个地步了。”程锦琛笑起来还真是好看,惹得刚才一直脸色都有些郁郁的唐秋,经不住也笑了下。
这笑落到江一凛眼里,心头颇有些不舒服。
“你就自夸吧你。别撩了。”江一凛抬了抬手,一脸的“请他出去”,顺便将酒满上。
听到程锦琛道:“你不是开车来的?”
“你代驾。”江一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锦琛退出包厢。
此时二人一时竟没了话。时间好像有些凝固住了。这里隔音极好,听不到外头的雨声,那原先被刻意插科打诨的情绪,又慢慢地聚拢了。
唐秋本想也喝一杯,后来想起上次醉酒,怕自己乱了方寸,便只喝茶。泡的是普洱,茶多酚含量少,不会影响睡眠。温茶入腹,那份原本颇算得上残存的生气又像活了过来,脚底暖上来,她不再昏昏沉沉如梦初醒。
只是眼前人,让她又心里一个咯噔。
若不是梦,怎么会在大梦初醒时就与他坐在这里饮茶吃菜。
而他身上,那本来该有的光,又怎么会,如斯黯淡呢?
江一凛并没有太注意唐秋落在他身上的如炬目光,今夜他的心潮,和唐秋一样并不平静。
江沧海如今的状态并不好,一年前诊断出癌症之后,一直在治疗,用了最好的抗肿瘤药,情况被控制住,但却仍不算好,因此转到疗养医院住最好的病房。院长是他的好友,所以也私底下告诉他,江沧海可能时日无多了。
这个也算得上叱咤风云过的男人,现在被禁锢在一张病床上,脸色发灰,其实他才五十岁出头,在突然失控的人生,江沧海将前些年所有的淡定都尽失。在医院住了那么久之后,他开始拒绝接受自己恶化的身体,今天在医院“吵”的一架,就是这个原因。
江沧海从得知自己生病那天起,其实就已经不是遇到时那个体面男人了,他有十足的火爆脾气,一凛向来都是顺着他的心意走。但提出出院要回公司,江一凛自然不敢冒这样的险。谁料江沧海拍案而起,整个人青灰色的脸上青筋暴露,居然斥责他忘恩负义,是要将他江沧海一手带起来的公司给撬走,说他是自己养大的白眼狼。
这话连盛威听着都觉得太重,一凛果然兜不住脸,阴沉着脸,不再让江沧海指鼻子骂下去,却极其果断地拒绝在出院申请上签字,一把夺过了盛威手里的车钥匙便离开了医院。
盛威只道是他生了气,却不知江一凛心中其实五味杂陈。
情绪是累积的,在知道江沧海的身体可能抗不了太久之后,他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多年前抚养他的人,就是在这一天殒命的,再往前追忆,再往前十年,那个他几乎不怎么想起来的卡车司机,在夜里从公路上翻下山去,尸骨无存。
他忽然觉得宿命一般的头皮一紧,医院的味道和面前江沧海失去理智的脸都让他觉得有些窒息。他开车的时候,几乎脑子里一片空白。
现在的人大概不喜欢谈“克星”二字,也不再那么相信八卦宿命论,可他在经历这样三番五次的生离死别之后,他无法坦然接受。
此时他已经几杯酒入肚,面前的女人没有阻止他,她只是隔不隔地抬眼看他一下,仿佛知道他有情绪要靠着这酒精宣泄似的。
不得不承认,在差点撞上唐秋这件事之前,他真的有想过一头撞死算了。
这个情绪很久没有了,再度回来,几乎几秒钟就将他整个人挟持。
他更不得不承认,他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
那退潮的心海一片残渣,但再不济,那疾风骤雨,都好像过了,尽管破坏力强大。
唐秋平静地吃,不疾不徐,倒不像她先前说的“饿”。
他先开口吧,把人叫过来,总要有点说辞。
“那天在天台,情绪不大好的时候,跟你说了些话。”
“唔。”她抬起一双有些无辜的眼睛。
江一凛与她四目相对,吁出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那些。”
“就不怕我转头买给狗仔?”唐秋的声音明明有些颤,却还是笑了笑。
“怕。”他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真要卖,卖得高一点。”
“哦?料值那么多吗?”
“料不值。”他放下酒杯,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脸上,“秘密值。”
秘密……
“我满以为……像你这样活在公共视线里的人,是没有秘密的。”唐秋低头避过他的眼神。
江一凛轻轻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我的秘密,怕是比他们知道的一切,都要多。你信不信?”
“信。”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怎么会不信呢?她是知道的,是握着一把可以捅破一切的刀的。但很早很早以前她就决定过了,这把刀,她是不会用的。
当初那么恨他的时候都不用,现在更不会了。
这话答得快了,他猛地一皱眉表示疑问,唐秋是时候又补了一句:“不过,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秘密?讲出来,不就好了吗?”
“有些秘密,挖出来,会把你好不容易披上的假面,连皮带肉扯下来。”
江一凛做了个撕的动作,苦笑了一下。
“扯下来,又会怎样?”唐秋说。
江一凛一愣。
会从高空坠落,会有一刹那快感,绝处逢生的时候,会解脱。尽管这只是一件“说不说”的事,却一直压抑在他心头。
他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用玩笑的口吻说:“要不,试一试?”
“怎么试?”
“真心话大冒险吧。”江一凛忽然将手一摊,“猜拳。赢了的人,问输了的一个问题。”
好啊。那试试吧。她也张开手掌。
几乎是一刹那,她想起从前与卞小尘常玩这个游戏,赢了的人可以让输的人做一件事。卞小尘,总是先出石头,永远输给她。有一次,她忘记套路出了剪刀,难得输了一把,他开口却是一句:“啊,那你想我让你做什么?”
那时候的卞小尘,像是环绕她这颗有些烫手的小太阳的温柔月光。
下意识想起来,嘴角一弯,手已经摊开。
她出了布。
他则出了剪刀。
“输了呢。”他讪笑了一下,“你问吧。”
“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
“家事。”他很敷衍地给了一个答案,见唐秋没罢休的眼睛,索性直说,“家父生了重病。”
唐秋心头一块腾空的石头仿佛落地,落地却更不好受。
原来,跟她想的不一样。
江一凛喝了口酒,心里含着一句“还有很多原因,不告诉你为好。”
“再来。”
这一次,换她输了。
他想了想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讨厌我?”
“不是。”唐秋回了两个字,典型的有问必答绝不多答。
“……”问亏了,江一凛想。
江一凛又一次输了。
唐秋似乎想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道:“你,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