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鱼靠着门框,铺砖的小路从她脚下蜿蜒到院门口,然后又改换成沙石路面,渐渐隐没在枫林和原野之间。放眼望去,前方几乎没有人烟,只有另一个方向江湾旁还保存着个小村落,距离开山修路的工地不远,她默默地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向外迈开步子。
刚准备好晚饭的旅舍老板惊讶地唤住她:“哎?李小……咳,李警官,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职业的缘故,李非鱼总觉得这名叫做祁江的旅舍老板态度比之前局促了不少,她站定点点头:“天气不错,出去看看夕阳。晚饭不用等我,给我在冰箱里留一点就行。”
祁江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有点过于紧张了,抓抓头发笑起来:“哦,行。”他又恢复了最初的称呼:“李小姐慢走啊!”
这个时候其实不过下午五点,但深秋的白昼已经很短,此时落日正在天边烧出最后一片火红的云霞,与地上的枫林辉映,如同一场连天的火焰。
江湾便在这片枫林的尽头。
仅仅十来分钟,李非鱼就沿着熟悉的小路向南走到了江边,水寒气扑面而来,她搓搓胳膊左右打量一圈,少了枫林的阻挡,周边的情况一下子清晰起来。
江湾在此处呈现出“几”字形,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几”字东北侧的顶角外缘,若是绕过眼前的枫林沿水向西方走,正对着的便是连绵起伏的山势,山脚水畔坐落着方圆十余公里内唯一的村子,而村外就是工地的所在。
预定修建的公路已经有了雏形,宽阔的路基沿着平行于“几”字顶端的方向东西延伸,李非鱼估量了一下路况和可能消耗的时间,觉得反正怎么也无法在入夜前赶回旅馆,便破罐子破摔地朝着西边村子的方向折了过去。
约摸走了二十分钟,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工地终于出现在了前方。越是靠近,机械与车辆的轰响就越真切,还伴随着时而平缓时而高亢的人语声,看起来炸药失窃并没有让工地的所有活动都停滞下来。
就在李非鱼走到了工地外围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叫骂:“我操你全家!”
“这是什么情况?”李非鱼下意识在围栏外顿住了脚步,侧耳细听。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激昂之下听不出年纪,正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刨绝户坟,这是要损阴德的哟!你也不怕遭了报应!”骂到一半,又带上了哭腔:“唉哟我苦命的爹娘啊,你们就是没有个儿子,现在就让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连死了都不得安生啊!你们在天之灵好好看看哪,这些人,他们要刨咱们家的祖坟啊!”
对面似乎有人正在和她解释什么,但声音轻易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嚎声给压了下去。
李非鱼十分头皮发麻,原本还想进去看看究竟的念头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悄没声儿地调转了方向准备原路返回。
可她刚一回头,就愕然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
“你怎么……”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住话音。
淡淡的月光洒在面前男人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李非鱼倒退半步,无声地吸了口气,大半个月不见,顾行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变化,面容仍旧英俊得近乎完美,但也仍旧严厉得让人难以正视,就连眉间深深的刻痕都没有因为这段悠长的假期而有分毫淡化,她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引住了,一时间几乎难以移开。
默然相对片刻,最终还是顾行先开口:“在做什么?”
虽然认真算起来,两人不过相处了两周多,李非鱼却已经习惯了他略显奇怪的说话方式,趁着他问话的时间赶紧收拾了心情,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来:“在看你呀。长得这么好看,总不能不让人看吧?”
顾行:“……”
他没能听出李非鱼声音里的紧绷,只当她又在发神经,便习以为常地无视了这两句调笑,可刚要回归正题,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大声喊道:“哑巴!干什么呢,让你叫个人回来都不会吗?!”
李非鱼一愣,硬憋出来的轻佻从脸上飞快地褪了下去。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种无法说清的复杂情绪就在胸口猝然炸开,她反射性地抬头看去,却意外地发现顾行居然看起来很平静,他的表情镇定,脸上既没有尴尬更没有恼怒,就好像那个大呼小叫的老太太只是在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一样。
但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李非鱼感觉舒坦一点,或者说反而让她愈发感到难以忍受,她立刻就意识到,在过去的年月里,顾行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被这样粗暴而轻蔑地对待。
就在产生了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李非鱼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去,那些轻佻和漫不经心的表象如同潮水一般从她的眉眼之间褪去,而紧接着漫上来的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挑剔。
“你叫谁哑巴呢!”她往旁边迈了一步,抓住了顾行的手,侧身挡在了他和来人中间,下巴微微扬起,借着高挑的身高睨视对方,“怎么着?白长这么大岁数,光学会吃饭了没学会说话是不是?”
李非鱼头一回用这种尖锐的语气说话,却又自然而然得像是娇纵了半辈子的大小姐,顾行不由诧异地多看了她一眼。
“你,你是……”
来人也被她这一嗓子给唬住了,脚步缓了缓才继续走近。那是个看不出六十还是七十岁的老太太,腰身还算挺直,但满脸的皱纹却已堆叠了好几层,不知是惊诧还是警惕的目光从下垂的眼皮缝隙透出来,直愣愣落在了对面两人相覆的手上。
顾行稍稍动了下,似乎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李非鱼用力抓得更紧了,他禁不住皱了下眉头,不知道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但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李非鱼仍旧保持着那副趾高气扬的姿态,对来人的问话理也不理,偏头问:“这人谁啊?伯母?”
——单看陆离那副衣冠禽兽的劲头,就绝不可能和顾行共享了这么一个妈。
果然,顾行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妙的表情,无奈道:“不是。”
李非鱼的眼神就更刻薄了几分:“哦,也对,这岁数……那是外婆?奶奶?”
顾行:“够了!”
眼看着那老太太因为这一句制止而重新气焰高涨起来,李非鱼当机立断地撤出手来推了顾行一把,怒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男人啊!我替你说话呢,你还让我闭嘴?要不是因为你,我大老远跑到这路都不通的穷乡僻壤干嘛来了,我爸还说瞧在你的面子上让我看看这边有没有哪个亲戚需要帮忙的,可现在我看啊——哼!”
顾行:“……”
最后一句话听到耳中,他总算明白李非鱼这是唱的哪出戏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刚要说话,却被一旁的老太太抢了先:“哎,姑娘你别走啊!”
难为她一大把年纪,动作比兔子还快,三两步抢上前来,半分钟前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那副阴沉模样飞快地被揭了下去,换成了一副慈眉善目。
“哎呀,姑娘你别和我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啊!你看你这好不容易大老远来了,总不能让你一口饭都吃不上,就这么饿着肚子回去嘛!”老太太张着双臂,生怕李非鱼跑了似的,“来来,哑……咳,顾行啊,快带人家回去,就上我们家,让你三姑父赶紧杀只鸡,快点,别磨蹭啊!”
顾行沉默片刻,最终深深看了李非鱼一眼,没有揭穿她。
就在两人转向村子的方向时,顾行的那位三姑也忙不迭地朝着另一边小跑过去。
“哎,里边那位呢?您不管她啦?”李非鱼似乎消了气,挽着顾行的胳膊回头喊。
老太太脚步不停,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不管她,她闹够了自己就回去了!”就好像方才专门让顾行来找人的根本不是她一样。
村子要沿着山脚向西南再绕行十来分钟,藉着林木的遮挡,工地里的喧嚣很快就淡去了,晚风与鸟啼在四周交织出了一片萧疏的宁静。
顾行再一次试图把胳膊从李非鱼的魔爪下抽出来,却又失败了。
“嗯?”
听着这个非常有顾行风格的单音节,李非鱼手中更紧了点,不要脸道:“我冷,靠着你还暖和点。要不,你把外套借我?”
随着太阳落山,气温确实下降了不少,水畔的凉风几可入骨,顾行闻言便真的单手解起衣扣来。
李非鱼难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忙松开他,两手插回衣袋里以示清白:“别别别,我就是随口调戏你,你别当真!”
顾行已习惯了她的胡说八道,只当没听见,却还是换到了邻水的一侧,替她挡住了江上吹来的寒风。
“为什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后,顾行忽然问。
李非鱼:“什么?哦……其实挺偶然的,我出来玩住在附近的旅舍里,碰到了来走访调查的警察,才听说这边……”
谁知顾行却像是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打断道:“你最怕麻烦,为什么,替我抱不平?”
李非鱼怔了下,没想到他居然会关注这种事情,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为了撩你啊。”
顾行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噎着了。
片刻后,他重新开口:“案情,你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