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两辆警车在别墅门前刹住。
前面那辆车身上“刑事勘察”四个深蓝的大字十分醒目,刚刚停稳,数名痕检技术人员就提着勘察箱走了下来。
靠近过现场的所有人依次被叫过去,一一提供指纹与脚印等信息以供对比排除。
这头刚刚开始工作,另一辆suv里的人也陆续走近了。
打头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轻薄的无框眼镜,给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书卷气,让他显得很是斯文无害。
李非鱼一抬头就对上他那双温和的笑眼。再加上近身之后才能闻到的一丝清淡的古龙水味道,更是抚平了正午烈日所带来的浮躁情绪。
这是个天生就懂得如何让人放松警惕的男人。
李非鱼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生出了这个念头。
那人一直耐心地等到这边信息提取结束,才向刘建国伸出右手,笑着说:“同志辛苦了,周末还得加班。我是省厅特侦组的陆离,这个案子接下来由我们来侦办。”
他似乎拿不准李非鱼的身份,自我介绍之后便问道:“请问这位是?”
李非鱼闻着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慢慢地活动了下自己被高跟鞋磨疼的脚:“和你一样。”
都是休假期间临时赶来现场的警方人员。
陆离就又笑了,好看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十足老好人的诚恳模样。
李非鱼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信。
很快,他的视线扫过忙碌的人群:“我们来得晚,发现死者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还得麻烦你们再说一说,也免得我们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特别侦查组,简称特侦组,四年前成立,是省厅刑侦总队编制之下最为独立的一个部门,虽然有传言里面都是怪胎,但谁也无法不承认,这些怪胎都是各有所长的警界精英。一面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一面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尸体的派出所民警,谁更容易产生疏漏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不过自称陆离的这个男人却把话说得十分好听,让人就算明知是虚伪的客套,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刘建国理所当然地与他相谈甚欢。
李非鱼便安静地靠在一边昏昏欲睡,疑心这个男人的天赋技能全都点在了忽悠人上。
一问一答之下,从接警到发现命案的过程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时,suv的后备箱“砰”一声关上,特侦组最后的一个人将外套扔进车里,利落地挽起衬衫的袖子,快步从车后方绕了过来。
李非鱼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把目光移了过去,可视线刚触及来人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气。
“好巧,居然是个同行。”她半是惊讶半是兴味盎然地想。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和早上一样的突兀,从或忙碌或局促的众人之间穿行过来,渐渐炽烈起来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色衬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也柔和了他冷峻却疲惫的神色。
像是刻意设计好的电影开场,只差几句画外的独白。
李非鱼在心里笑了一声,把这个荒诞的念头驱赶出脑海,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
来人并没有急着走近,在半途缓下脚步,先向别墅门内看了一眼,透过玄关的隔断,隐约能看到正在忙碌的现场勘查人员的身影。
他思索片刻,这才冲陆离点了下头。
陆离回以一声招呼:“顾队!”
“顾队?”李非鱼脚下稍一用力,碾碎了一片落叶。
顾行显然已经忘记了早上毫无内涵的邂逅,并没有认出她来,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看了一眼陆离手中的记录本,再次微微颔首。
默契让陆离从对方看似赞许的表现中体味到了点别样的含义:“接下来,我去……”
顾行说道:“进去看看。”
陆离:“好,我这马上就问完了,等会就进现场。”
但他话音还没落,就被更正道:“一起去。”
“一起?”陆离迟疑着答应下来,“行,那顾队你等我一下。”
顾行眼中错愕一闪而过,随即皱起了眉头,嘴角也跟着绷了起来。
“哟呵?”李非鱼有点惊讶,发现那两人的默契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充足。
她琢磨了几秒钟,发现陆离仍没意识到自己的理解有误,只好主动说:“他是让你和我一起进去。”
陆离怔了下:“和你?”
他将信将疑地扭过头,正好听见顾行“嗯”了一声。
陆离立刻笑着说:“哦对,光听你们说,可能有理解错了的地方,确实应该一起进现场看看,有什么疑点,也方便你回忆,顺便再给我们好好讲一讲。”
他解释得很是详细,也不知是说给李非鱼还是别的什么人听的。
李非鱼耸耸肩:“没问题。”
正好别墅内的初步勘察已经告一段落,陆离便率先举步往现场走,顺口说:“说来失礼……”
李非鱼适时接道:“李非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里的‘非鱼’。”
陆离又笑了:“李警官,我都要怀疑你有读心术了。”
李非鱼毫不走心地扯起一边嘴角:“女性的直觉大多比较强。”
她指了指保安和物业人员聚集的方向,说道:“上午九点半左右保安按惯例巡逻到这里,发现异常,于是报警。”
她戴起手套,将大门虚掩到发现时的状态:“我们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几次敲门、喊人,都没有回应,进去后发现客厅里非常凌乱,抽屉等物都被扔到了地上,沙发垫子也被掀开,乍一看上去,很像是有人在搜索什么东西。”
李非鱼瞟了眼在后方帮助控制现场的刘建国,又补充道:“不过,我倒觉得不太像普通的入室盗窃。”
陆离奇道:“我记得这个小区近两年有过几次类似案件,你怎么就能直接断定这回不是……”
话音被先一步进入室内的顾行打断:“错了。”
陆离面色陡然一肃,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顾队?”
顾行:“顺序不对。”
他偏过头,透过玄关的木格瞥向客厅,视线在翻倒的椅子下面——又或是被椅子压住的窗帘束带上停留了几秒钟,而后向上抬了抬目光,淡淡说道:“灯和窗帘有问题。”
陆离一时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出言相询:“你的意思是?”
顾行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解释,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在大略环视了一圈原本放置凶器的厨房之后,便沿着临时搭出的板桥上了楼梯。
李非鱼凝视顾行的背影良久,忽然屈起手指,在下巴上蹭了蹭,而后指向一边:“客厅没开灯。”说完,她眨了眨眼,毫无预兆地呲牙一乐。
陆离让她的变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顺着她的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客厅的果然没有灯光亮起,前些年流行过的水晶吊灯死气沉沉地挂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只有面向楼梯的方向才偶尔反射出几点零星的碎光。
“凶手翻动客厅的时候没开灯?!”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还是……”
“谁知道呢。”
李非鱼耸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突然亮起来的视野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
与楼下截然相反,二楼走廊中灯光明亮,莹白的光在墙上的画框与地面之间交错跳跃,活泼轻快,若不是对面敞开的门内还残留着大片的血迹,很难想象这里居然是一起残忍命案的第一现场。
顾行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灯。”良久,他没头没尾地说。
时近正午,宽敞的卧室里明亮得几乎要晃疼人的眼睛,也令人很容易忽略一些细节。
比如关着的吸顶灯。
又比如床边暗淡不惹眼的小夜灯。
像是被顾行说出的那个单字提醒了,李非鱼的视线锁定在这两处灯盏上,蓦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拨开陆离,快步跑回走廊中。
墙壁上的画框是特别设计过的,底端隐藏着可供夜间照明的小灯。与卧室中的一样,这些灯也是开着的,只不过在头顶过于明亮的灯光之下,显得微弱如萤火。
顾行已从卧室走了出来,在越过另两人的时候简短说道:“是熟人。”
陆离显然没听明白,他正要追上去问,却又顾及到李非鱼,只得强行止住脚步,解释:“顾队性格就是这样,你别介意。对了,要是你记得发现尸体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
他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了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眼前的女警并没有显出费解,也没因顾行的忽视而流露出不快,反而缓慢地展开了个笑容,兴奋的神采从她原本略显木然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仿佛阳光驱散了清晨的雾气。
“你想起什么了?”陆离的话就忍不住转了个弯。
李非鱼像是没听出他话中隐藏的审视意味,答非所问:“你们顾队一直都这么有意思么?”
陆离愕然:“有意思?”
他失笑摇头,半真半假地说:“跟谜语大全似的,光是猜他究竟要说什么就累得人够呛,哪还有心思分辨有没有意思。”
李非鱼“哦”了声,没再说话。
直到临出门,她才慢吞吞地问:“你们那还缺人么?”
这不是什么新鲜问题了,陆离习以为常地敷衍道:“怎么不缺,就我们几个人全省到处跑,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怎么,你想来?”
他上下打量李非鱼:“真想来的话,抓紧时间递申请啊,我代表特侦组其他人欢迎新同事。”
李非鱼眯起眼,声音拖长:“申请啊……竞争者一定不少吧?”
陆离不予置评,只回以一笑。
接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然而,在分道扬镳之前,李非鱼再次凑到了陆离旁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顺序不对’‘窗帘和灯有问题’‘作案的是熟人’,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陆离面色猛地一变,很快借着推眼镜的动作掩饰住,仍旧温文尔雅地笑问:“你知道?”
李非鱼的表情活像只晒足了太阳的老猫:“梧桐路派出所,李非鱼,从警四年,先后在海关、户籍等部门工作过。如果有机会,往后还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