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在沙漠里飙过车,就无法领略生命的波澜壮阔。”
——程旷
走到食堂门口,程旷见陆晋的脸被晒得通红,便体恤地让他进去喝水,她自己去把车开过来。
这种由女人处处照顾男人的事情,她做起来分外自然,陆晋便也不觉得别扭了。
一进食堂,他便从核桃树下的桌上拎了水壶,狂灌了一肚子凉水。
在阿富汗的时候,也是缺水,但好心的当地人总会在门口放一瓶矿泉水,像他们这样的人,便可以在有需要的时候,去取上一瓶。关键时候,可以救命。
从那时候起,他养成了许多与常人不同的习惯。
直到那阵急剧的干渴过去,陆晋将瓶子重新灌满水,才坐下来,将靴子、袜子一只一只脱下来,把灌进去的沙子倒出来。两只鞋里的沙,很快在干净的地面上堆起了一个小小的沙丘。
他还在系鞋带,门外便传来程旷的声音。陆晋忙走到门口。
程旷正跨坐在一辆高大的沙地摩托上,四个粗壮的真空轮胎、硬朗漆黑的机身线条流畅,帅得一塌糊涂。她一条长腿斜斜地支在地上,正吊儿郎当地跟一个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的男人说话。
不知那男人说了句什么,程旷仰头一阵大笑,然后抽手狠狠地拍了那男人的屁股一巴掌,发出“砰”一声闷响。那男人怪叫着,一闪腰,连跳带躲地逃开了。
程旷竖起大拇指向下,精准地表示了自己的鄙视,一扭头,正好看见陆晋从门里走出来。
“上车吧!”她将大拇指掉转,朝身后指了指。
陆晋犹豫了片刻——
“还是我载你吧!我会骑!”他说。
“在沙漠开摩托,可跟在公路上是两回事!”程旷嚣张地抬起下巴道,“上来吧,保证人车合一!”
陆晋没有再扭捏,爽快地抬腿上了摩托车。程旷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轮胎飞转,扬起一阵沙尘。
陆晋还没坐稳,摩托车已如箭离弦,他身子猛地向后仰,他连忙一把扣住摩托车的坐垫。
“不怕啊,抱稳我!”程旷命令道,“别掉下去了,路陡得很!”
果然,她话还没说完,车子已经飞速向前疾驰,空气中的热浪扑面而至,几乎令人窒息。
陆晋下意识地便伸手揽住了程旷的腰。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腰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柔软,反而十分紧绷,隔了菲薄的布料,他的指腹精准地感觉到了她硬紧的腹肌!
陆晋的心跳莫名快了两拍。
因为挨得太紧,程旷头发上木槿花叶子淡淡的青涩味道顺着热浪扑到他的鼻息处。他视线微微下移,正好看见她的短发下,裸露在外的秀颀的脖子。
那脖子下方,居然有细细的一组文身。他凝神看去,是一串如蚂蚁般蛰伏的黑色拉丁字母“numquamponendaestpluralitassinenecessitate”。
“你后脖子上文的是什么?”他凑到程旷耳边问。
“奥卡姆剃刀定律!”程旷在前面大声说。陆晋在她背后吐出每个字的气息,都撩得她耳朵发痒。
“什么意思?”陆晋有点蒙了。
“就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意思。”程旷一边扭头对陆晋解释,一边保持车速冲上一座小沙丘,又飞快俯冲而下。
“这是十四世纪的……一名修士提出的定律,他认为在科学的道路上,通往真理的方法有很多……但最行而有效的方法永远是最简单的那个。我一直坚信,奥卡姆剃刀是所有……科学方法背后的基本原则,而且,我认为它不只是个科学原则,也是哲学、宗教等一切智慧的……基本原则。我们可以用这把剃刀,剃掉不必要的假设、冗余的修辞和多余的步骤。我一向用这个定律……解决所有问题,包括生活、感情……”摩托车在丛林中穿梭,她的声音被起起伏伏的沙坡颠得断断续续。
果真——简单粗暴,就是这名女科学家追求的真理。
陆晋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充分理解了程旷文在后脖子上这把剃刀的真实含义。
“所以你赞成做爱没有前戏?”鬼使神差地,陆晋开了个玩笑。
程旷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这话出自陆晋之口。
见她突然没了声音,陆晋心中暗爽,他在战地的那些地下小酒馆,可不是白混的。
这几天一直被程旷压着,他也想绝地反击一把。
“想知道?改天咱俩试试?”她突然说。
陆晋扶额,他太低估程旷的脸皮厚度。
这话题不好接,陆晋选择了沉默。
饶是把话说得再坦荡,程旷还是有点脸皮发烫。
何况此刻,她被陆晋半圈在怀里,他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心脏跳动的节奏。
他软软的呼吸,暖暖一团全喷在她的后颈窝上,令她浑身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不是没有载过男人。基地里几乎全是男人,起码有一小半人蹭过她的车。可是,这个男人终究是不同的。他令她坐在飞驰的摩托上,有点心猿意马。
她想,或许因为他是陌生人,而且还是敌人。
然而陌生人和敌人都会带来危险,危险往往能催生诱惑。
于是,她坐得越发笔挺,像是要借由这个坐怀不乱的姿势,坚定自己的立场。
她丝毫没发现,揽在她腰际的男人结实的手臂,已经扰乱了她呼吸的节奏。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却诡异地融洽。
其实陆晋是个十分寡言的人,除了时不时抛个问题出来,他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但他的沉默并不令人难堪,反而让程旷觉得舒服。好像他是氧气充沛的空气一般,令人自在,甚至忽略他的存在。
即便她刻意保持敌意,但他的沉默和安静,依然会诱使她渐渐放松警惕。
绕过了翡翠海,摩托渐渐向牧民们的一处住宿区行去。
这一路,人渐渐多起来。日头已经很烈了,但日光下的菜地里、灌木林中,到处是护林工人的身影。
程旷遇到人,便会放慢车速,与他们打招呼。而这些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很热情地冲她挥手,嘴里嚷着当地的语言,其间的殷勤问候之意,陆晋即便听不懂,也能很直接地感受到。
临近中午的时候,程旷与陆晋的衣服被汗水打湿,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两个人无缝对接的前胸和后背,已分不清打湿衣衫的是谁的汗水了。
程旷将摩托停在一株高大茂密的沙枣树下。
巨大的树冠在沙地上投下一团团浓荫,微风轻送。陆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回头一看,程旷也正拿着水壶小口抿着,与她一贯粗放的做派相反。
程旷见陆晋望向她,颇有深意地说:“沙漠里的每一滴水,都来之不易。”
陆晋颔首,含在嘴里的那口水突然变得更清凉。
程旷递给陆晋一块馕之后,又从摩托车后备箱取出一个大包袱:“给牧民从镇上带了点东西,我去送一下,你在这儿等着。”
说完,她拎着包袱,挨个进了牧民家。
陆晋在树下把馕掰成小块吃起来。馕在摩托车后放了很久,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倒像是刚出炉一般。
这时,一个黝黑的少年赶着一群雪白的羊从远处走过来。
待他走近一些,陆晋忍不住掀开相机上覆盖的塑料袋,对着他连拍了数张。
少年十三四岁,漆黑鬈发,一双晶亮的深目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鼻子挺拔、唇如菱角,戴着顶好看的小花帽,是个维吾尔族少年。
他走路的动作很轻快,尽管步子有点跛,但身体随着步伐来回晃动,颇有节律。“咩咩”叫着的羊群在他前面懒散地踱步,间或停下来,吃几口路边灌木丛的叶子。他也不急,只用小鞭子轻轻抽一抽地面。
维吾尔族少年抬头望见陆晋拍照,他愣了一下,抛下羊群径直走到陆晋面前。
他不说话,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陆晋,然后伸手指了指相机。
陆晋微微一笑,将相机递到他面前,示意他看显示屏上的画面。
少年立即将头凑上前,然后嘴巴就张成一个大大的“o”字。
陆晋的照片,一直有种魔力。
但凡进入他镜头的画面,都被赋予一种神奇的魅力。他太会利用上帝为这世界布下的美丽光影,擅长用极简的线条、精致的构图和明暗的变化,来突出照片中主角自身的特点。
此刻,他照片里的维吾尔族少年与他的羊群,完全就是法国画家米勒笔下的《牧羊女与群羊》,只是,这张照片更明快,明暗对比更强烈。自由自在的少年,没有牧羊女的佝偻与沉重,反而显得淳朴快乐。
陆晋见少年看得发呆,便乘机与他攀谈起来,没想到他居然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这些牧民是从一百公里外的小镇上搬迁而来的。他们的家园已经因为干旱而荒废了,青年们纷纷外出打工,剩下的老弱妇孺便迁来基地,放牧护林,自给自足,倒也过得自在。
这个叫艾尔肯的少年,就出生在基地里,只是他一岁的时候,父母亲就外出打工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沙漠以外的世界,但是,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程旷他们会在闲暇时开班授课,轮流指点留在基地的孩子们读书习字,艾尔肯甚至会使用电脑。
陆晋温和地拍拍少年的肩膀:“我可以把照片送给你。我把文件给程旷,等她以后进城,把照片打印出来给你。”
少年忙点头,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陆晋便乘机问:“岳川教授你认识吗?”
“认识,他是基地的领头。”少年回答。
“那他也给你们上课?”
“那是肯定的噻。”
“他最近有没有教你们什么有趣的东西?”
“好久都没见到岳老师了嘛。”少年有点失望。
“哦?以前也常常很久都见不到他吗?”陆晋追问。
“那不是。自从——”少年正要回答,忽然有人在旁边吹了声口哨,哨音嘹亮,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
陆晋和少年同时循声望去——
一头高大雪白的骆驼上,坐着个中年汉子,戴着顶宽沿牛仔帽,正向他们奔过来。
“艾尔肯,别跟谁都乱套近乎,还不快回家去!你的羊要跑了。”那男人粗着嗓子冲艾尔肯喊道。
艾尔肯有点怕他,对陆晋小声说:“这老头凶得很,回头我找程老师要照片。”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赶着羊群,往远处跑去。
陆晋看了一眼他微跛的脚。他裸露在外的脚踝处,有个圆形的疤痕。这疤痕他很熟悉,那是子弹留下的印记。
渺无人烟的沙漠腹地,一个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少年,身上怎么会有弹痕?
陆晋抬头,目光对上那个骑在骆驼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男人。
那人看起来四十出头,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即便骑在骆驼上,也能看出个子并不高大。可是他身姿十分硬挺,眼神带着股狠厉的劲头,举手投足都是军人做派——
不,应该说是兵痞子做派。陆晋目光停在他嘴角叼着的芦苇秆子上。
“你是集团派来的?”那人一边问,一边用小鞭子轻抽了一下骆驼,骆驼立即驯服地跪了下来,眼神温驯地望向陆晋,好像它也很想知道答案似的。
“我是陆晋。你是?”陆晋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我是负责基地安保工作的裘胜。”裘胜向陆晋伸出手。
陆晋立即想到资料上的介绍——裘胜曾经是获得过特殊荣誉的特种兵,他在这里待了整整十五年,也算是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了,今年正好五十岁。
陆晋忙握住裘胜蒲扇般的大手,指关节上糙硬的一枚枚老茧,便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常年在沙袋上挥拳,才会形成的。
他心下微紧,抬眼与裘胜对视,清楚地看到对方眼里微带挑衅的威胁。
裘胜松开陆晋的手,状似无意地问:“你刚才跟艾尔肯聊什么这么开心?”
“他告诉我,岳教授常常给基地的孩子上课。我很好奇,岳教授都教了他些什么。他说——最近一直没看见岳教授。”陆晋不动声色地回答。
“哦,老岳忙着呢。哪儿有时间给孩子们上课。”
“听说他好长时间都没在基地露面了。”
“不在就不在呗。”裘胜毫不在意地说。
“他不是灵魂人物吗?基地怎能少了他?”陆晋故作纳闷。
“哈!”裘胜夸张地咧开嘴,“别把他神话了,他就一个比我还干巴的老头。况且,没他更好,这鬼地方,早就该关闭了。”
“为什么?”陆晋好奇道。
“关了我才能回西安过滋润的小日子。”裘胜大手一挥,“听说你是什么评估师,赶紧给个差评!把大家都解放了。”
“那你说说,基地有什么不好的。”陆晋饶有兴趣地和裘胜聊起来。
“哪儿都不好!最不好的就是没女人,没有性生活,让人怎么活?骆驼和羊都比我们过得痛快!”裘胜贼兮兮地笑起来。
陆晋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了程旷的影子。
“小伙子,听说你要在基地待到老妖婆把雨给招来才会走。这鬼地方,一年也下不了两三回雨。嘿嘿,我看你是走不了了!”
话音未落,裘胜突然腰腹紧收,肩头一动,向着陆晋的面门挥出一拳,拳风刚猛,陆晋避无可避。电光石火间,他头一偏,身体左倾15度,堪堪躲过差点击在脸上的拳头。
“身手不错嘛!”裘胜龇牙一笑,将拳头举到陆晋跟前道,“你要是闲得发慌,就来找我练练手,打发时间。”
说罢,他还冲陆晋挤眼一笑,那张陕西汉子的黑脸膛上硬挤出一朵皱巴巴的菊花。不等陆晋回答,他已抬腿跨上骆驼,轻轻一扬鞭,慢腾腾地走了。
“别听他瞎说,他一当兵的能懂什么?脑子里全是肌肉疙瘩。”程旷的声音在陆晋身后响起。
陆晋一回头,发现程旷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了。
“我们的雨林会招来大雨,项目也一定会成功。”程旷倔强地看着陆晋,“你别受他影响。”
“我不会受任何人影响。”陆晋淡笑。
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沉默、女友的决绝,都不能令他动摇。
可是此刻,他有点恍惚。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程旷,树影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为她英气逼人的面孔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三十岁的女人并不算年轻了,可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里都像揉着阳光,折射着蓬勃的生机。她那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一种狂热、野心不熄的火焰。
如果——
如果她的梦想被他浇灭了,会如何呢?
他好像看见,那跳跃在暗夜里的篝火,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青烟直冒的惨淡模样。
越是执着的人,越是付出得彻底,梦想寂灭时,便越是彷徨绝望!
就像他!
程旷也看着陆晋。
他眼里有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像一片平静的薄冰浮在他的眼睛表面,将他内心涌动的情绪都妥妥帖帖地遮掩起来了。
而她,好像能洞穿这层保护色,看到那冰面下深藏的不安,那里流淌着深深的悲悯和洞悉世事后的落寞。
程旷看着陆晋单薄的身体,尽管她知道,其实他脱了衣服一点都不瘦弱,可是——她还是好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上帝说要拥抱你的敌人,爱他,拯救他。
程旷常常行动快过大脑,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趋身向前,突兀地抱住了陆晋。
陆晋顿时被那热烘烘带着汗气的拥抱给弄蒙了。
程旷却犹自不知,嘴里还在劝慰:“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你经历了什么。”
说完,她又拍了拍陆晋的背,结束了突如其来的拥抱,潇洒地转身上了摩托车。
看着陆晋有些呆窘的样子,她满意地想,总算没有辜负上帝对她的期许。
陆晋则暗自懊恼,她怎么就突然安慰起自己了呢?
难道他刚才刹那的失落,被她窥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