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浅没有任何行李负担,轻装上阵,拿好车钥匙和手机便出了病房。
把温霖邮件里发送过来的地址输入导航,她启动车子驶离医院。
许是周末的缘故,从医院门口开出去不多久,前方路口发生一起撞车事故,车子就随着塞进了一条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里,等待救援和清理现场,磨蹭了小二十分钟,才终于开出主车道,按照语音提示转向拐进一条稍显冷清的街巷。
她扫了眼两旁做旧简陋的工厂外墙和几堆二层楼高的黄沙土,又确认下导航目的地,约莫还有十分钟的车程。
余光瞥见后视镜里的自己,口红没擦,脸色肃肃清清,穿着一件满满少女元素的湖水蓝风衣,身上也分文没有,唯一的钱财就是这部手机和这辆车。
她收回视线的时候,禁不住想了下,也不知道老大现在回北京没有。
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今天下午也能回家了。
这么想着,车速又提了提,车窗降下来一段,有股不温不凉的风争先恐后钻了进来,卷着些细沙,撕开了这张沉闷交织的网。
她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一口气,熟练的打着方向盘,按照导航提示,开进一条两边尽是施工建设区的街道。
工人头上亮黄色的安全帽在这一水刚刚成型的楼房坯子和大型吊车里便格外显眼。
眺目遥望,前方似乎更是穷乡僻囊,尽是些拆了多半,只剩半人高的破落砖瓦房,屹立在那里,仿佛经过一场高强度地震摧残后,贫瘠荒败的废墟区。
别说看不见个人影了,偏僻的简直瘆人。
她忍不住蹙了下眉,心下生疑,又确认了一遍导航有没有失误,清脆的女音提示,穿过前方五百米左右的过街天桥,右拐,直行八百米,便接近目的地。
踌躇间,扔在中央扶手箱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簇白光。
她开的静音,差点没注意到。
上面是一个陌生来电在闪烁。
她眨了眨眼,想起,手机里除了路御的手机号,没存其他人。
这个号码又看起来有些眼熟。
没有多想,她连接车载蓝牙,按下接听。
那边先是空气被风强烈鼓动的噪音作响,还有车子急刹住,车轮打在地面粗糙的摩擦声。
“温浅,是我。”
白纪然的声音清越且急迫的穿透那些杂音,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声,在车厢响起。
温浅一懵,条件反射般地踩下了刹车。
她刚开过那架过街天桥,导航提示的右拐路口就在几米之外。
“老大,怎么了?”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共通感。
无可厚非,他们之间明明应该存在一个尖锐的芥蒂,一道正待越过的隔阂,无论是谁先迈出第一步,这根鱼刺总归是存在的,就卡在他们中间,不上不下。可是听到彼此声音的一瞬间,那些故作洒脱无谓,那些误会和黑色的情绪,甚至是身体里刚刚建立起来的骄矜,顷刻间便被触到了要害般,击溃瓦解,碎的连痕迹都消逝掉,再无需多言。
“你现在去那里做什么?”
白纪然的声音被音响放大数倍,在车厢沉浮,她听的清晰,带着微微的喘,且沙哑,还断断续续有聒噪的摆摊叫卖声随风糅合其中,仿佛他就近在耳边。
她心跳莫名的加快了些,仿佛被根无形的线在牵扯,引诱。
她轻提一口气,不假思索地说,“我哥今天早晨发给我一个地址,让我把东西送过来。”
白纪然习惯性地蹙了下眉,“他的人来了?”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点火启动摩托车,低声命令,“就在原地等我,我马上到,自己现在哪里也别去。”
温浅诧异地瞪了下眼睛,,“你在哪里?我把地址告诉你。”
引擎声在一瞬间嘶吼迸发,重且稳,并不刺耳,莫名的久违,白纪然的声音掺杂其中,听的不甚清晰,“我在医院,我知道你在哪里,在那里别动,等着我。”
手机果断收了线,望着通话被切断的车载屏幕,温浅还有几分微怔未散去,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不远处那条小路,犹豫几秒,还是将车子熄了火。
老大让她等,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她等。
手机屏幕刚暗下不过几秒,又一次亮了起来。
这次是路御的电话。
“温浅,你遇到危险了?”
温浅心里早已堆了一个又一个疑惑,此刻在路御这句话里得到充分发酵膨胀,像是有很多根柔软细腻的羽毛,不停挠在心口最痒的地方,勾的她简直坐立难安。
“没有啊,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路御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刚刚你男朋友要走了你的手机号,我听他声音很着急,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温浅正要开口一探究竟,不经意抬了下眼,只见车头正前方两米之外,刚停稳一辆黑色指南者,那车看起来格外眼熟,车尾处隐约还露出一节灰色车身,刚从那条窄巷里驶出,同款车型,就紧随其后,正在缓慢挪动,往自己正前方的路心横移。
对,是横移,明目张胆挡路的那种。
温浅头皮一麻,下意识看向后视镜,果不其然,车尾同样猝不及防,被刚刚驶近的两辆大切堵死了路。
她几乎是严丝合缝的被包围在了这四辆车中间。
两边无路可逃,左侧马路绿化带,有水泥台做隔断,右侧凌乱荒败的拆迁区,砖瓦坯子横行,全都是堵死的。
一股郁气逆涌,全都堵在了胸口,她大脑近乎空白地先断了通话,翻出邮箱,手指慌乱地在屏幕上一通拼写,给温霖发邮件求救。
发送键却迟迟没有按下去,心底总有个晦涩不明的声音在蠢蠢欲动,拦下了她手里的动作。
她蹙紧眉,深觉眼前这一幕不合常理,那么究竟,有哪里是不对的?
为什么随衍总能随时掌握自己的最新动向?包括目的地,包括路线,甚至连时间都近乎吻合?
身体仿佛炸开一颗碎星,火光忽闪,她心里倏然冒出一个大胆且细思极恐的念头。
隔着挡风玻璃,坐在正前方那辆车里的随衍视线始终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带了实质,深晦且沉重。
头脑一热,探究真相的冲动叫嚣着打败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温浅扔了手机,拉开车门便抬腿迈了下去。
随衍似在踌躇,眉心蹙了一下,脸色很僵,也抬腿下车。
他朝其余几辆车抬手示意,然后独自朝温浅走近。
那几辆车的车门开了又关,所有人都安分退回车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待命。
随衍下颌紧绷着,似乎在隐忍什么,稳着声音,“心心,把东西给我,我送你回英国。”
温浅侧过头笑了一声,极冷,“随衍,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呢?别人家的东西,你们惦记起来还挺心安理得,怎么着,我用不用给你行个大礼,双手捧着给你送过去?”
随衍蹙起眉,一改往日里的不正经脾性,微沉着脸试探性慢慢朝她走近,“心心,这不是你们家的东西,我会跟你解释的,你先把东西给我。”
温浅朝后退了两大步,重新与他拉开距离,轻笑,“心心也是你能叫的?随衍,守点规矩,不是你们的东西,别瞎惦记。还有啊,这事儿,我跟你完不了,就算你今天把我弄死了,我哥跟你也完不了,哦,对了,还有我老大。”
随衍眸色一沉,脚步微顿一下,眼底的最后一丝防线轰然坍塌,大步朝她走近,“心心,我不会伤害你,但东西我必须得带回去。”
温浅步步后退,已经不知不觉的站在了天桥楼梯口下。
她余光扫了眼楼梯高度,微仰起脸,是个不屑的姿态睥睨着他,同时活动了几下手腕,笑道,“来啊,陪我练练,是个男人就跟我一对一,别跟我玩这些让人瞧不起的烂套路。”
随衍眉心拧出一个郁结,用力的抓了一把头发,咬紧后槽牙。
他在心里反复催眠自己,他是爱她的,他现在是情非得已,他没有时间继续心软下去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引擎声,空气被滚热沸腾,带着冲力席卷而来。
温浅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在随衍探究地抬眼看去时,也转过身去。
黑色ri灵活在两辆大切间穿梭而过,一个准确甩尾,车身倾斜过来,正刹在她与随衍中间。
白纪然伸手扣住她手腕,迅速朝身后带了一把,命令式的低声,“上车。”
温浅心脏砰砰直跳,借着白纪然手上的力度,长腿一抬,利落跨到了后座。
前后四辆车的车门几乎是同时打开,几个着装统一的男人纷纷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随衍狠厉地盯着白纪然,那双眼睛冷的似藏了杀机,“都他妈愣着干嘛呢,给我把人拦下!”
隔着头盔的挡风玻璃,白纪然轻描淡写地拿眼角瞥他一眼,视线转而凌厉地落到面前两层楼高的天桥楼梯上,双手抓紧握把,反复给油拧到最底,低声提醒温浅,“抱紧我。”
温浅瞬间明白他的意图,毫不犹豫地将双手从他腰腹间环过去,交叉相扣,侧脸靠在他紧实的背上,抱得严丝合缝,同时阖上眼睛。
离合松,周身空气被瞬间震破成碎片,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摩托车仿佛蛰伏已久的饿兽般一个冲刺便飞了出去,沿天桥楼梯逆行而上!
随衍咬着牙,狠狠地跳脚,看着那道黑色暗影裹挟着疾风般的力量眨眼间便穿过天桥,不过几秒,又沿双行道的另一端平稳滑下。
他气的脸色惨白,朝车轮用力踢去一脚,睚呲欲裂,“操,给我追!”
完全没有计划与方向感的转过几个路口小巷,车速才逐渐放缓了一些,温浅抬了抬脸,微侧过头,眯眼朝后扫过去一圈。
“老大,他们没追来。”
风声太大,轻易就盖过了她孱弱细软的声音,白纪然隔着头盔的遮挡,什么都没听清,唯一的触觉是身后的人轻微动了一动。
他看了眼后视镜里冷冷清清的街巷,彻底放下心来。
其实成功穿过天桥的那一瞬,他心里就已经暗松了一口气,随衍一时半会跟不过来,这是事实,车开不上天桥,路被他们自己堵死了,五辆车堆在一条窄路中间,他们即便是想逆行一路追过来,也需要不少时间把车先开出来才行。
想直接掉头,换到另一侧车道,更是不可能,双车道中间是分隔开的水泥台和绿化带,所以,他们已经安全了。
至少目前是这样。
车速匀缓的慢了下来。
白纪然把车停靠在小巷深处。
温浅深深吸一口气,把狂跳不已的心脏安抚下来,压在白纪然腹部的手也挪上去,揉了揉他的心口,“老大不怕啊。”
白纪然,“……”
他把头盔一把摘下来,自己不动声色地平稳下呼吸,做最后的确定,“今天碰面的地址是温霖发给你的?”
温浅闻言心下一紧,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对,我怀疑这邮箱有问题,老大,你说这邮箱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我哥的?”
白纪然低呵一声,“想一块儿去了。”
说着话,他把头盔塞给温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把手机卡取出来,折断,然后扔到了路边。
温浅疑惑的看着他的动作,慢慢皱起眉,心里电光火石般蹦出一个想法,脸色沉下来,立马抬腿迈下去,“徐安冉他妈的把我卖了?”
白纪然平静地把跟空壳没什么区别的手机塞回口袋,撑好摩托车,长腿跨下来,活动了一下早就已经僵硬发麻的四肢,淡淡笑一声,“从成都去西昌的路上开始,我们被人拦下那会,估计我手机就已经被做过定位追踪了,后来在西昌收到邮件,让你去稻城,结果第二天早晨一出客栈就刚好碰见了去稻城的包车,还有那个沈绿,这都不是巧合。”
他看了温浅一眼,走到墙角的青石板边蹲下,继续说,“然后我们又回了西昌,碰巧的是,手机没电了,处于关机状态,所以暂且,我们是安全的,然后你去了路鹿家里,借了手机,又给那个邮箱发了邮件,后来还把自己具体定位给发了过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刚刚你被拦下,在你们约定好的地点附近,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没什么需要犹豫的,邮箱有问题,这是事实。”
这些分析条理通透且逻辑符实,跟温浅在车里猛然闪过的那个念头不谋而合。
是他们一直忽略了这一点,为什么每次的出行即便隐藏的很好,也还是不断的被随衍发现偷袭。
她压根就没怀疑过,会是邮箱出了问题。
温浅紧拧着眉心,面如死灰,咬了咬嘴唇,没忍住朝墙角那排老房子踢了一脚。
“所以,到现在,我甚至都没跟家里联系过,我哥和我爸哪怕满世界找我,也都完全没有我的消息,因为我手机丢了,全部的证件都丢了,他们想查,也无从查起,是这个意思吗?”
白纪然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温浅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困惑地将手放进去。
白纪然顺着她手上的力度突然站起来,温浅猝不及防被拉了一把,重心不稳,然后被手上那位始作俑者很轻易一带,就整个的摔进他怀里。
他温暖的掌心压在她背脊,带了些强制性的用力。
“解释一句会死?”
温浅微张着唇瓣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昨天早晨二人那场争吵。
她抿了抿唇,心里还有些委屈,拔高音量,“相信我一次会死?”
说着,心里憋火,小手握成拳在他肩膀用力砸了几下,“不是玩不起,不是滚了吗,你回来干嘛啊?”
嘴里嘟哝着,还不够,作势要从他怀里钻出来,推了一次,没推开,还在继续推。
白纪然无声地笑,心脏很莫名的爬满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手上力度骤收,将人抱得更紧,脸埋下,下巴抵住她肩膀,声音温柔下来,“对啊,我回来干嘛啊,我刚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温浅眼圈没出息的泛了酸,她用力眨了几次,还矫情地挤出一滴眼泪,说话时鼻音不知不觉重了几分,带着小孩子气的别扭,“然后呢,想出什么了?”
白纪然这才笑出了声,紧贴在一起的胸腔微颤,伴随着,是他低沉清润的声音滑过耳蜗,电流般直抵心脏,“因为喜欢你啊。”
温浅顿时就安静下来,大脑陷入足足十秒钟没办法思考的空白。
看她被吹出静电,满头凌乱打结的发丝,白纪然抬手,准备帮她梳理一下,哪知皮肤才刚挨上去,就触电般的刺痛了一下,他习惯性皱眉,又好笑,“差点被你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