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张末的病房,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无比的焦躁。虽然没有人限制我的自由,可是我却感觉仿佛被关进了世界上最狭小的监狱里,我周围的每一个人、每一面墙壁,甚至每一丝空气,都是紧贴着我的体表,囚禁着我的壁垒,仿佛陷入了沼泽里一般让人窒息和绝望。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吼了一声,发疯似的挥舞着拳头,击打着周围的墙壁和空气,想要将它们统统击碎。可是,我的拳头真正触碰到了墙面,“咔哒”一声,碎裂的当然是我的指骨,我痛得倒吸了一口气,龇牙咧嘴地抱住拳头,瘫倒在地上。我心中的怒气没有发泄出半分,反而飞速膨胀。他们想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神经病,而我此时的举动,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神经病。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惊恐地望着我,两个护士像受惊的兔子,敏捷地从我的身边躲开,我想她们是叫保安去了。
我必须尽快逃出这里。
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弯着腰,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刚刚跑到走廊的转角处,我恰好听到了妈妈正在和一个医师谈话。
“他的病情不是早就被控制住了吗?”
“可是现在又复发了,而且情况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两个星期前,他又开始产生幻觉,说些‘溯流者’什么的胡话,而且变得越来越健忘了。到了这个星期,他已经把回家后这个月里的事情全部忘掉了,还说……还说我和他爸爸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妈妈又开始小声地啜泣。
“狄医生今天正好在这里,要不你带小源再去见见狄医生吧。我不知她现在有没有时间,我去帮你问一下。”
“真的吗?那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我心里一阵发毛,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看医生。他们想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神经病。如果我真的是一个神经病,他们要把我治好,可比登天还难;可是如果我不是,他们只是想要陷害我,把我治成一个神经病,那可就再容易不过了。这样的情形下,我才不要和什么狄医生见面。
我一扭头,朝走廊的另一头狂奔而去,很快跑到了楼梯口,可是刚才逃走的两个护士,已经带着几个保安回来了,恰好堵在了楼梯的转角处。“喂,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一个保安用警棍指着我大声吼。
傻子才站在这里不动呢!我头脑一热,向前猛冲了两步,然后一扭身,双手在栏杆上一撑,从楼梯上跳了下去。身在半空中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应该再往前多跑出几步的,这楼梯做得有点陡,从这里跳下去,离另一边的台阶约摸三米高的距离,并不算很高,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锻炼过我的跑酷绝技,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个身体能不能承受住这样的冲击。
我双脚落地,脚踝处随即一阵钻心的剧痛,我两脚一歪,从楼梯翻滚了下去,像一只皮球,径直滚到了医院的大厅里。“见鬼!见鬼!见鬼!”我痛得满地打滚,忍不住狂吼大叫。
“看起来,现实的世界比你想象的要残酷得多呀。”一双修长美丽的脚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一个冷峻的女声居高临下,像一盆凉水泼在了我的身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丢脸,男人的自尊心让我咬紧牙 ,忍住了剧痛。
“现实的世界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没有那么重要——起码不会比物理规律更重要。从高处跳下来是会受伤的,甚至可能会丢掉性命,你最好记住这一点。”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弯下了腰,捋起了我的裤脚,为我检查腿伤。我抬起了头,看到一张美丽又熟悉的脸,距我咫尺之遥,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我惊得张大了嘴巴:我眼前的这张脸庞,五官与叶小维有八九分相似,只是与叶小维一头黑直的长发不同,她长着一头火红色的波浪状的卷发。然而,我非常的确信,我眼前的这位美女,既不是叶小维,也不是我的守护神狄安娜。眼前的这位美女,穿着一身白大褂,身份应该是这医院里的医师,她的年纪比小维大了不少,大概三十岁出头,五官很明显带有欧洲人的面貌特征,是一个欧亚混血儿,她的气质高贵而优雅,与叶小维、狄安娜都有很大的区别。
“你是什么人?”我惊讶地问。
美女医师微微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是你的主治医师狄安娜,我负责你的治疗已经快两年了,我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狄安娜?我的主治医师?这就是……狄医生吗?我呆愣了片刻,随后很快明白了: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我不仅被设计成了一个神经病,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讲究的神经病,我的所有臆想,都是有源可溯,都是“现实生活”的影射。让我“现实中”的主治医师变成我“幻想中”的守护神,颇为意味深长的一个安排呀。
“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扭伤了而已,休养几天就没事了。”医师狄安娜站起身,给我找来了几个医务人员,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我的腿伤。几分钟后,我便被送到了狄安娜医生的办公室。和许多心理医生的办公室一样,狄安娜医生的办公室布置得清新淡雅,光线柔和,让人十分放松。经过了刚才一连串的折腾,忽然置身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的眼皮很快变得沉重起来,睡意渐浓。
“好了,我们开始吧。”狄安娜医生很随意地坐在了我的对面,用很轻柔梦幻的声音说着话,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片鹅毛,在我眼前缓缓飘舞,“你可能不记得了,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经常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讲一些有趣的故事给对方听。现在,在你回到家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你想要告诉我的呢?”
我故意挺直了腰杆,用力揉了揉眼睛,强行振奋精神,说:“我是精神病人,你是我的医生,对吗?”
“我什么都没说呀。”狄安娜医生两手一摊,无辜地一笑。
“如果我不是病人,你不是医生,你为什么要听我的故事?”
狄安娜医生指了指办公室的大门,说:“外面那些人,他们觉得你是精神病人,我是心理医师,所以他们把你送到了我这里。但是事实上呢,你是一个与常人不太一样的人,而我是一个研究人类心理的学者,我对人类的大脑活动充满好奇,对人类的思维充满敬畏。我只是想要了解真相。——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我想了想,无所谓地点点头。我心想:我这是何必呢,这周围的一切,包围眼前的狄医生,都只是幻象,我和她争论个什么呢?她想要听故事,我就顺着她的意思,讲故事给她听,若是一味地抗拒,那得多烦闷多无趣啊。
“那我可以讲讲我溯流的任务吗?那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并不是我的幻觉。”
狄安娜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随你,把你觉得最值得一提的故事,说出来。”
于是,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将我这些年来的经历,从邂逅叶小维,见识到她神奇的魔法屋,到遭到末日组织袭击,唯一的栖身之所被炸毁,再到找到张末,加入溯流者组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刚刚讲完了第一个故事,狄安娜医生便打断了我:“你是说,你之所以会接受溯流的任务,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从现实的世界归来,能够唤醒你的好友叶小维吗?”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狄安娜医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挥了挥手:“没什么,你继续吧。”
我觉得很奇怪,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讲述我的故事。既然狄安娜医生不想说,我想即使我问了,她也不会回答的。
这一天,一直到狄安娜医生下班,我讲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一直讲到我从第五重世界的创世塔离开,我这一天说的话,恐怕比我之前一年时间里说的都要多。
“行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吧,很感谢你的分享。”说着,狄安娜医生从桌子里取出了一只红色的小药瓶,递给了我,“这是一些安神的药物,记得每天晚上睡觉前服用一颗,对你很有好处。”
我呆站在原地,没有接过药瓶,很不高兴地说:“你不是说你相信我吗?溯流者的任务,不是我的幻觉。”
狄安娜医生很无辜地两手一摊,微笑着说:“我什么都没有说呀。我只是说,这些安神的药物对你很有好处,这是绝对的大实话,也是我唯一能肯定的事情。”
虽然我心里早有准备,可还是忍不住涌出了一丝失落,说了这么多,对方仍然只是把我当作一个神经病,狄安娜医生,也只是这幻象的一部分而已。
狄安娜医生想了想,又把药瓶收了回去:“不过细细想想,这药确实不应该直接交给你,我还是把你交给你的妈妈吧。”
我转身正准备离开,狄安娜医生却又忽然喊住了我,她快步走到我的身后,凑到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丢下了一句话:“如果你坚信溯流者组织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明天早上8点整,在你们学校南门外的樱花小道,不见不散。”
说完,不等我做出反应,狄安娜医生便抢出门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傻傻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明天早上8点整,我们学校南门外的樱花小道?这是什么意思?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在哪一所学校里认真地上过课,“学校”是一个和我没有太多交集的词汇,狄安娜医生说“你们的学校”,我一时还真反应不过来。而且,狄安娜医生这样神神秘秘的,玩的究竟是哪一出?按照这个幻象世界里的设定,我才是脑子有病的那一个吧。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剧情有些熟悉,在张末所创作的那本《溯流者》小说的第八章节,书中的溯流者在被关进精神病院后,曾出现过一个神秘的护士,让他乖乖在医院里等待十年,他朝思暮想的女孩便会从沉睡中苏醒,从此与他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难道这个狄安娜医生,在这里扮演的便是那个神秘护士的角色吗?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后面的故事,将会严格按照书中的剧情来发展呢?可是,无论这个幻象世界的制造者是谁,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呢?如果他们只是想要将我困在这里,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他们既然有能力创造出这样庞大而逼真的幻象世界,难道还用得着担心我凭自己的力量从这里逃出去吗?
离开了医院,爸爸妈妈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路过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他们还买了两斤的拐枣。拐枣是一种浆果,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它的果实很小,形状像鹿角一样弯弯曲曲的,吃起来却像蜂蜜一样得甜。我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家的屋后面有一棵拐枣树,在我的记忆里,我只吃过一次拐枣,自从父母因意外去世后,拐枣树因无人照料,很快就枯死了。然而,那种甜滋滋的味道,一直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在回家的地铁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一边吃着拐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们聊起了我幼年时候的许多趣事,他们谈起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经记不太清了,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趣事,是在我看完电影《麦兜的故事》后,整整两周,我每天学着麦兜卖萌的口吻,缠着爸妈要他们带我去马尔代夫旅游。因为正是由于和这件趣事相关的一个玩笑,小维向我开启了她的魔法门,开始了我此后的奇幻之旅。
我和爸妈,谁也没有提起我的臆想症,我们没有去争论我们此刻乘坐的这列地铁,此刻身处的这个世界,究竟是真是假,仿佛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就好像在无聊时争辩各自喜欢的电影明星谁更伟大。是啊,也许这一点都不重要。我静静望着爸爸妈妈的脸,疲惫的神情里隐藏着淡淡的幸福,幸福里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坚定。这就是父母的爱。如果周围的一切都只是幻象,那么我只能说,这幻象刻画得实在是太过细致逼真了。这温馨平凡的家庭生活,正是我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眼前的画面,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几乎每一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我都会忍不住暗自流泪。我想,如果我真的在这样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庭中长大,小维的出现,或许就不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吧。
我心中暗暗做出了决定:除非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逃出这里,否则便不要再做无谓的反抗了,暂且放下任务,静静享受这美好的幻觉吧,就当这只是一场高仿真版的过家家游戏而已。这是我应得的福利。
这样的温馨气氛,一直维持到了晚上,我几乎都快要沉溺其中,把“溯流”的任务抛到脑后了。直到晚饭后,我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发着呆,妈妈忽然敲门进来,满面慈祥的笑容,轻轻将一只红色的小药瓶放在了我的床边。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瓶子,造型别致,烈焰一般的颜色,流线型的光滑表面泛着流动的光,仿佛一个五彩的漩涡,可以轻易将人卷入,某个飘渺的幻境。这是白天狄安娜医生拿给我的那只药瓶。
我的心里忍不住一阵恼怒,我已经放弃了逃离这里的尝试,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儿,好好享受一下这虚假的宁静与温馨?我不明白,我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手掌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完全无力反抗,他们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对我洗脑,非要让我觉得关于“溯流者”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呢?
我像一只木偶呆坐在床上,脸上带着勉强的假笑。我不想打破这平静美好的假象,不想再和妈妈争吵,但是我更不会服用这见鬼的药丸!
“小源,狄医生说你现在的情况非常好,只要保持良好的睡眠和轻松愉快的精神状态,要不了多久,你就再不用受那些幻觉的困扰了。这是狄医生开的一点安神的药物,对睡眠很有好处,任何人都可以服用,事实上我和爸爸最近也睡得不太好,我们也想试一试……”妈妈坐在床边,轻声地喋喋不休。我想,如果我不能当着她的面吞下一颗药丸,她是不会离开的。
“好了好了,我吃就是了。”我从药瓶里倒出了一颗药丸,然后趁妈妈不注意,飞快地从床头柜的水果盘里摸起了一颗拐枣,一起塞进了嘴里,然后用舌头将药丸拨到了牙齿的后面藏了起来,将拐枣嚼碎,吞咽了下去,故意发出夸张的“咕噜”声。
妈妈被我逗笑了,她满意地摸了摸我的脸颊:“好了,早点睡吧。等你精神好点了,我和你爸准备带你去马尔代夫旅游,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去放松一下。”说完,妈妈在我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妈妈轻轻的一吻,让我的心中一阵激荡,差点将嘴里的药丸给吞了下去,年幼时的许多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浮现。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妈妈都会给我读童话书上的故事,然后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就像今天这样。过往的那些记忆,我以为我早已经遗忘,但是事实上我只是不愿再想起,将它们尘封在了脑海的深处。然而当这美好的一切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那些记忆也重新浮现了出来,并且如此清晰,恍如昨日,就好像这一切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
我像一尊雕像呆呆坐了很久,可最后还是微微一声叹息,将药丸从嘴里取出来,用两根手指将它碾成粉尘,丢进了垃圾篓里。接着,我将闹钟定到了早上7点整,然后关掉灯,闭上了眼睛,试图早点进入了梦乡。
明天,我还要早起去和狄安娜医生会面呢。
这个神秘的心理医师,究竟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