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小张血肉模糊的身影,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晃动,而他嘴里喷涌着血沫,含糊不清地要我为他报仇的话语,也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小陈和小张极度信任霍锋,相信只要他能够醒来,击退基因解放者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在他们的眼中,我就是霍锋。
我调出了一台电脑,翻找出了大量的军事理论书籍,我希望查阅这些书籍可以激发出更多的霍锋的记忆,也许那样我可以获得他的军事才能,像他一样地指挥战斗。我不想做一个多余的稻草人。
然而,我只看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放弃了,这个世界里的战术指挥,复杂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我找出了一些由霍锋指挥的经典战例,看得我完全云里雾里,这些真实发生过的战斗,比我玩过的最复杂的电脑游戏还要复杂千百倍。
我关上电脑,闭上了眼睛,真希望能够这么一觉睡过去,至于战斗的输赢,我并不在乎,只是不要把我留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里。
叮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的门铃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找我呢?
“请进。”
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俞正帆会长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没,正好睡不着。”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心情有些烦躁,“俞会长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来闲聊一下。”俞会长笑吟吟地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原本准备等忙完了这一阵子,再来和将军好好聊一聊,可是看现在的状况,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以后,所以有些话,我想还是现在和你谈谈。”
说到最后,俞会长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眼下的战况不太妙。我忍不住挺直了腰背,俞会长这样子,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对了,好像还没有请教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真的是在闲聊吗?我回想了一下翻阅过的关于霍锋的资料,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是星历第三纪元125年出生的,那一年人类第一次……”
“不,不,我不是在问他,不是霍锋,而是你,”俞会长指了指我的胸口,强调着,“你,钟源。”
我惊得差点跳了起来。钟源,钟源!这是我的名字,我真实的名字!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俞会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太惊讶。创世委员会原本就是溯流者组织的一个分支机构,后来虽然独立了出来,但是双方一直都有很密切的联系,委员会的高层领导,对溯流者的事情都有一些了解。”
原来是这样。我早就猜到了,创世委员会和溯流者有着不同寻常的关联,可是没有料到它原本就是溯流者的一部分。可是,创世委员会是这个世界独有的一个机构呢,还是说我之前经过的每一层世界,都有一个这样的机构呢?狄安娜两年前就来到这里,参加了保卫通天塔的战斗,这说明两个组织之间保持着很好的沟通与合作,那么创世委员会为什么要独立出去呢?通天仪的秘密又究竟是什么,让狄安娜不惜搁置我的溯流任务,也要先解除通天塔的危机呢?
我的心里瞬时冒出了一大堆的疑问,这让我对这一次的“闲聊”有了更多的兴趣和期待。
我老实地回答了俞会长的问题:“公元2189年的一个夏天,我出生在大洪水时代的早期,在我出生以前,暴雨下了整整三个月,没有停过。”
俞会长感慨地说:“公元2189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纪年方式了,你居然比我小了整整50岁。”
比你小了50岁?我一时间没有太明白,每一个世界里的时间都是不同的,时间流逝的快慢也不同,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公式可以将不同世界里的时间进行换算吗?
或者说——
“不错,我是一名溯流者,我和你来自同一个世界,即将被洪水淹没的最底层的虚拟世界。”俞会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开口证实了我的猜测。
又是一颗重磅炸弹!
炸弹仿佛在我的胸腔内爆炸,我的灵魂被炸飞到了九层云霄上,恍恍惚惚,飘飘荡荡,我的耳畔嗡嗡作响。溯流者组织口口声声说我是救世主,我的任务可以拯救全部的九层世界,可以让小维从沉睡中醒来,可是他们选中的人却不只是我一个。他们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溯流的真正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更傻了,更像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当然,我们和你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你的替补。”俞会长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适时地打断了我感伤,“只是预防万一你的任务失败,组织不至于全无准备,束手无策,所以才挑选了我们。我们没有守护神的帮助和保护,只能依靠自己,从最底层的世界向上攀爬。有时候,组织会派人来寻找和协助我们,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也迷失在新的世界里,找不着北。”
俞会长的话,驱散了我心中被欺骗的愤怒,可是却让我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已经许久没有出现的念头,又再次冒了出来:我究竟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做这个救世主?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包括你,包括我,组织一共在最底层的世界挑选了5人,进行溯流的任务。可是刚刚进入了第二层的世界,我们就损失了两人,于是组织在第二层的世界又挑选了一人,补充进来。而最后补充进来的这一人,一路和我坚持到了现在,而另外的一人,也牺牲在了第三层的世界。”
“还有一人,他也在这个世界吗?我见过他吗?”
“你当然见过,事实上,你们俩的关系还挺亲密。来自第二层世界的那个人,就是老汤姆。”
老汤姆!我再次被惊得瞠目结舌。那个有点疯疯癫癫,又神经大条的警卫,居然是另一个溯流者!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俞会长将他和老汤姆的故事,讲给了我听。
俞会长的故事比较简单,他和溯流者组织的大部分成员一样,自幼父母双亡,四处流浪,后来被组织选中,接受严格的训练。俞会长是溯流者组织里最优秀的年轻成员,后来与其他的三位优秀成员一起,被选为我的替补,从此踏上了溯流之旅。
而老汤姆,他原本是第二层世界里一名极具潜力的青年电影导演,20出头的时候便已获奖无数,隐隐然已有大师风范。可惜的是,他生不逢时,赶上了大洪水时代,全世界的人类都开始为了生存而挣扎奔波,所有的文化行业都开始衰败,电影这种相对奢侈的艺术更是迅速枯竭,老汤姆再也找不到足够的投资来拍摄电影,从此郁郁而不得志。
随着地球环境的不断恶化,老汤姆的处境也越来越糟糕了,地球联合政府接连推出了三百多条法令,打击那些与抵抗大洪水无关的行业,逼迫所有的青年人都投入到对海底城的建设中来,老汤姆也被迫成为了一名建筑工人。
可是,老汤姆太过痴迷电影艺术,将自己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除了电影,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越来越遭到人们的轻视和唾弃。不多久,老汤姆因为工作能力太差,被踢出了建设海底城的队伍,以一个无业游民的身份,和一群罪犯一起被流放到了一座废城。
所谓“废城”,指的便是那些物资极度缺乏,环境恶劣的地方,在大洪水时代的早期,被专门用来流放那些“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那就是遗爱岛的前身。老汤姆算是第一批被流放到遗爱岛的民众。
可是老汤姆并没有感到伤心或沮丧,因为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他获得了自由。老汤姆从他的难兄难弟里拉起了一个很不专业的电影团队,用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拍摄器材,继续着他的电影事业。虽然环境恶劣到了极点,可是老汤姆运用他娴熟的电影技巧,拍摄出了一批颇为动人的零成本电影,在硕果仅存的电影爱好者当中广为流传,最后甚至流入了溯流者组织的内部。
组织的一个话事人偶然看到了老汤姆的电影,十分感动和震惊,出于对老汤姆的同情和钦佩,他决定将老汤姆招募进入组织。话事人向老汤姆承诺,只要哪一天溯流者组织的使命能够达成,世上的灾难统统都会消失,文化将会再度复兴。老汤姆,这个痴狂的老小子,对此深信不疑,将全部的精力都转移到了组织的事业中来。不久后,老汤姆听说了另外八层世界的存在,他开始不断纠缠领导,要求亲自执行溯流的任务,他梦想着能够进入一个高度文明,文化空前繁荣的世界。
老汤姆在组织里的出色表现,为他赢得了这次机会,他成为了第一个不是来自底层世界的溯流者。
然而,没有守护神的帮助,溯流的任务根本就是一个噩梦,艰难得让人难以想象。5名替补溯流者在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后,首先要做的便是设法寻找组织,或是相互间取得联系,俞会长和老汤姆,在第三层的世界里便已经熟识,并且几番出生入死,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其他的3个替补溯流者都陆续牺牲,只剩下了俞会长和老汤姆两人,可谓相依为命,一起历经了无数的艰险。
在进入了第四层的世界后,老汤姆意外被困在了一颗荒凉的星球,在那杳无人烟,犹如地狱一般的地方,独自被囚禁了整整六年。等到俞会长带领组织成员将他解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了,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的。
俞会长意识到,以老汤姆这样的状态,如果继续溯流的任务,要不了多久就会送命。于是,俞会长向组织提出了请求,中止老汤姆的溯流任务,让他就留在第四层的世界里,安度余生。可是,组织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和老汤姆,已经是仅剩的两名替补溯流者了。
俞会长和老汤姆继续溯流而上,来到了现在所在的第五层世界,和我一样,在通天塔内醒来。此时,通天塔正在遭受一些流氓团体的恶意攻击,陷入到了重重的麻烦之中,精明能干的俞会长顺势留在了塔内,加入了保卫通天塔的阵营。而疯疯癫癫的老汤姆,则被创世委员会安排藏在了沙居内的一间宿舍里。
而这一间普普通通的宿舍,却成为了老汤姆梦寐以求的天堂。
这是一个和平的时代,这是一个繁荣昌盛的时代,沙居的资料库里储存了海量的电影资源,而且由于科技的高度发达,拍摄电影变成了一件简易的事情,就像制作一个手工模型那样简单,依靠老汤姆宿舍里的一些设备就可以完成。只是一间最普通的宿舍,却已经比老汤姆梦中的理想国,还要更加完美。组织对溯流者们的承诺,总算有一件真的实现了。
老汤姆迷恋上这个地方,就算拿他的性命来威胁,他也不会愿意离开。
而另一边,俞会长第一次发现了我的存在,这个发现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让他几近崩溃。俞会长觉得,那些让他们受尽折磨,九死一生去完成的使命,或许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他们只是替身而已。而真正的溯流者,也就是我,在强大的守护神的协助下,像旅游一般,轻松愉快地就完成了溯流的任务(当然,事实并不像俞正帆会长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听到了这一部分,我已经被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而俞会长,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往事里,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是继续平静而略带忧伤地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俞会长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结束溯流的任务,留在通天塔内,保护老汤姆的安全。而恰巧在这个时候,基因解放者组织对通天塔发起了第一次大规模的进攻,战斗持续了整整半个月,高塔防护罩被几度击穿,几波怪物陆续闯入塔内,包括创世委员会会长在内,三名知道俞正帆和老汤姆真实身份的委员,全部在战斗中阵亡。于是,俞会长借机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拒绝与溯流者组织联系,积极参与到抵抗基因解放者的战斗当中,在高塔内建立起了极高的威望,最后甚至被推选为了新一任的创世委员会会长。
这时,俞会长才主动与溯流者组织取得了联系,并以创世委员会会长的身份相胁迫,终于让组织答应,取消了他和老汤姆的溯流任务,答应让他们留在通天塔内效力。
后面的故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钟先生,听完了我的故事,你会不会有些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俞会长苦笑着问。
我摇摇头,轻轻笑了笑:“怎么会。其实我和你一样,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什么拯救全部的世界,这个听起来太夸张了,夸张得不像是真的,像一个笑话。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女孩?”
“是的。”
“我知道,我听说过你的故事。”
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那么沉默地相对坐着,不过这沉默并没有让我感觉尴尬,反而让我感到轻松和享受。俞会长的心里有很深的怨恨,但他怨的不是我,而是让他背负这一切的溯流者组织。事实上,我和俞会长是一样的人,这就是他今晚来找“闲聊”的原因,老汤姆已经神志不清,只有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们被困在别人的躯体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游荡,就像戴着一副无比沉重的面具。平时你并不一定会觉得有多累,可是只要有机会,哪怕一时片刻,让你摘下这副面具,自由地呼吸,那将会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坐在俞会长的对面,我终于不再是霍锋,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我就是我自己,我是钟源。
沉默过后,我们开始闲聊,我们一直聊到了天亮,聊我们所知道的这一切。
我们聊到了我们的家乡,当然这是一个有些沉重和伤感的话题,因为底层世界的情况还在不断恶化,那里的人们,离战胜大洪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聊到了第二层的世界。从俞会长的口中,我得知在我离开后不久,洪流加入了溯流者组织,并率领一队战士潜回了地球,通过一系列巧妙的行动,废除了冥想测验,打破了地球和月球之间,上千年敌对和隔阂的状态,地月双方随后开始频繁的通商合作,第二层世界里的情况得到了极大改善。
这是这一晚,我听到的最大的好消息。我和洪流,完成了对同学们的承诺。
天快亮的时候,俞会长接到了通知,基因解放者又对高塔发起了新一轮的冲击,俞会长只得结束了谈话,匆匆离去。
我一晚未眠,困得不行,可是躺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我静静躺了一会儿,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向沙居的控制系统索要了一点提神的药物,来安抚隐隐作痛的大脑。然后,我调出了一件战斗机甲,给自己穿上,随后离开了房间。
我要去参加战斗。
我不在乎什么溯流的任务,什么拯救全世界的伟大使命,既然他们把我逮到了这里,我可不想做一个无能又多余的稻草人。
一刻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