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我,一见到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驯兽师他们牺牲时的场景瞬时从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瞬间喷涌而出。我猛地扭头,大步走开了,不想再让这个白花花的东西在我的眼前晃动。可是纯偏偏不识趣,仍然若无其事地飘浮在我的肩膀上方。
我们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来到了两栋建筑物之间的通道里。这一处基地是联盟军在极短的时间内抢工修建起来的,里面的设施还比较简陋,通道里没有站岗的士兵,也没有监控设备。我猛地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冲他咆哮:“滚开,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跟在我的后面!我发誓如果再让我看到你这张死人脸,我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把它撕个稀巴烂!”
纯半眯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一脸惊诧不解的神情,活像一个无辜的小孩。
“哼,行了,你不用再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和看上去的根本不一样,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能听明白。”
纯直直地盯着我望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破天荒地居然开口说话了:“彼此彼此,我知道你也和看上去的不一样,我跟着的不是你,而是我的保姆,被你所占据的这副躯体。”
我的心里悚然而惊,这是纯第一次和我说话,没想到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他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他还知道些什么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说:“我这么做是被迫的,但是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是为了做好事才进行伪装的。你的伪装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装糊涂,逃避责任吗?”
“责任?我有什么责任?”
“维护人类的生存!作为一个人类的责任!”
纯不屑地望了我一眼:“你是人类吗?我怎么觉得,你更像鬼故事里,一个借尸还魂的鬼怪呢?”
我不禁愣了一下。我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比喻使用得非常恰当。我梗着脖子,神色窘迫地说:“在我的心底,我就是一个人类!我还有人性,这就是一个人!”
“哼,人性,你知道什么是人性吗?贪婪、虚伪、自私,这是人性。你不是人类,我不是人类,弑神组里的成员,没有一个是人类!真是愚蠢啊,如果他们想要逃离人类的掌控,好好生活下去,又有谁能够阻止他们呢?何必为了这么一场可笑的战争,枉自送了性命呢。”
我顿时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向头顶:“你知道什么!这是……”
纯冷笑了一声:“哼,这是什么?这就是愚蠢!可笑!弑神组是有史以来最可笑的组织了,一群已经进化到了全新境界的高等生物,居然为了愚昧、落后、低级的人类而拼命,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心酸的大笑话!”
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双拳紧握着,只想冲上前去,狠狠揍他一顿。可是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不是因为纯强大的力量,而是因为他的脸上那自信、笃定和不屑的神情,让我的大脑瞬间恍惚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怎么,你不服气吗?那就让我来为你一一解析一下吧。
最明显的,当然就是驯兽师,你看看他的身上,哪里还有半点人类的影子?他自己,就是一个独立的物种,一种强大高等的生物。他的躯体强壮,生命力惊人得顽强,很容易进化出超人的群体智慧,他同时拥有人类和冥王的优势。如果他能够再存活五百年,必定能够成长为一个比冥王更加强大的生物,建立起一个比人类文明更加先进的虫族文明。
就在不久之前,人类和驯兽师还是死敌。正是由于人类的贪婪与自私,泰坦星上的人类在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后,才迎来了宝贵的进化,可是此时的人类非但不反省赎罪,反而将罪责加在受害者的身上,意欲灭绝泰坦星上的变异人!你告诉我,驯兽师为什么要为人类卖命?这场战争,正是他摆脱人类捕杀的大好时机啊,他应该远远地躲开战火,趁机去建立自己的文明。谈到你所说的虚伪的人性,最多在驯兽师称霸银河系的时候,不去进犯人类就是了,又何必去理会人类的死活呢?
其次,便是塞伯坦,他可说是弑神组里最死心眼儿的一位,可能因为他曾经是纯种的人类吧,愚蠢是绝大多数人类的天性。
塞伯坦,他已经为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类死过一次了,那些人又给过他什么呢?现在他涅磐重生,获得了第二次的生命,可是思想觉悟居然毫无长进,依然甘愿为那些自私者做炮灰!
他获得重生后,80%以上的躯体都被机械取代,就是剩下的大脑,也是可以用机械代替的,他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当作人类呢?金属生命,是远远超出人类的一种生命模式。拥有一个人类的大脑,就算是人类吗?不,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所获得的感受,都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从塞伯坦重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了。
塞伯坦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地球上那些一心排除异族的人类统治者却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你们或许不知道吧,就在与冥王爆发战争的当年,太阳系联合政府悄悄拟定了一项法令,要求约束和监控火星半机械人的行动。如果不是海盗联盟的出现,这项法令早已颁布,塞伯坦已经是人类的阶下囚了,哈哈,多么辛辣的讽刺啊!
再说说导火索吧,从表面上,他是小组中和人类差别最小的一个,但是事实上,他的种族,却是遭受人类迫害时间最长的!他的族群,名字就叫做——天才。
导火索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代表。表面上,导火索的父亲是被自己的强迫症与被害妄想症所害死,是死于不健康的精神状态,可是细细一想,这难道是一个意外吗?在人类的历史上,有多少的天才,因为相同的原因而丢掉了性命?
求生存本该是所有生物的本能,那些智力最出众的人类,原本应该拥有最多的生存机会,可是那些自私平庸的人类啊,却硬是生发出了那么多荒谬的理论,逼迫天才们去创造和奉献。天才们被压榨了全部的精力,丧失了生存的本能,获益的人类不但不去感恩与呵护,反而往往进一步地去索取,妒忌、嘲笑、构陷,将最伟大的天才一一迫害致死。
天才,是一个因为数量稀少,而被人类愚弄、虐待和奴役的优秀种族。”
纯这些独特的观点,说得我瞠目结舌,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纯仍然没有尽兴,他飘到我的身旁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而我们,深海里的冥想者,我们是一个人类无法控制的种族,我们是一个任何生物都无法比拟的种族,因为,我们是一个可以进化成神的物种!”
“啥?”
纯的话让我有点迷糊了。不是只有纯一个人产生了超能力吗?其他的深海冥想者,像他的保姆们,都依然是普通的人类吧?
“我们的进化方式。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深海一族,已经淘汰了以dna为遗传物质的遗传方式,dna在我们的身体里,已经变成了一种摆设,我们真正的遗传物质,是一种看不到,也很难侦测到的生物能量场,它能感知到外界环境和我们的诉求,从而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相应的变化,进而改变我们的生命形态。可惜我的保姆们,他们已经进化出了这种能量场,却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无法产生足够的精神力量来改变它,他们陨落在了成神的前一夜。”
纯的这一番话,的确是将我震住了。以生物场为遗传物质,能随环境和诉求而改变?这样的情形,我实在无法去想象。我忍不住低下头,愣愣盯着自己的双手,此刻在我的体内,就存在这么一个神奇的生物场吗?纯说得对,如此真的存在这样的物种,他们堪称为神!
“人类陷入如此困境,并非完全因为他们的弱小,更是因为他们的自私和愚昧。如果人类团结一心,没有海盗联盟的存在,就是有十个冥王,也不是全体人类的对手,这分明是一场人类自我灭绝的战争。你告诉我,我们有什么责任?我们为什么要因为人类的愚昧和落后,付出我们的生命?”
我呆呆站在那里,无言以对。按照纯的逻辑,现在的我,也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类了,这场战争,与我无关。可是难道我应该袖手旁观,坐视无数的人类被冥王手下的海盗屠杀吗?在我原本生存的世界里,就只有人类一种智慧生物,可是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开始快速分化,那么在我的世界里,原本崇尚的责任感和牺牲精神,都已经落后了吗?那么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智慧生命,都分化成了一个独立的物种,就像驯兽师和冥王那样,那么人与人之间,难道就再没有了感情与责任吗?我们现在所遵守的道德观念,就全然不成立了吗?
我无法接受。
我也没有开口去辩驳,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说服纯,我也不想再继续这场争论了,我感觉到无比的疲惫,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我不再理会纯,径直大步向前走去,那里有联盟军为我安排的住处。
“你去哪里?”纯在我身后发问。
“我去做准备,做我该做的。你愿意,你做你高高在上的神;我情愿,去做我泯然众生的一个人。”
这一段路,似乎格外遥远,我仿佛走入了一个虚无的隧道,再没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一直走,一直走,意识越来越恍惚了,只有纷乱的光线在我的眼前晃动,过往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越来越模糊了。我想也许我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陷入昏睡,这世间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如果你们成功了,”纯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前方,硬生生将我从幻觉中拽了回来,“如果你们成功——我是说,协助你‘借尸还魂’的那个组织——,我的保姆,你所占用的这具躯体,他还有可能重生吗?”
纯的问题,让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这段漫长旅途开始的地方,想起了一个拥有美好笑容的女孩。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可以,这也是我做这一切的目的。”
“为了一个人吗?”
“对,为了一个人。”
纯欣慰地一笑,若有所思地缓缓点点头,转身幽幽地飘走了。我转过身,准备继续前行,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隐隐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为什么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