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小试兵仙技,博得国士美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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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萧瑟木叶纷脱,嘹亮碧空中常见过雁哀鸣。
韩府小花园中的菊花正凝霜盛开,甘棠枯坐在朱亭中,顶着西风折扇轻摇,没精打采满怀心事。亭子里重茵席地,锦幛侵檐,另有宝炬笼纱,异香袭鼎,甘棠却都不闻不见。
自陈琙殉国,白烟玉悲痛欲绝。开始是每日泪如泉涌,甘棠从不知女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眼泪,直似接在泉水上一样,无声无息中绢帕尽湿;慢慢地变成泪眼婆娑,总是含泪倚栏眺望,不声不响一动不动。这大半年过去,总算有了些意识,见了自己偶尔会勉力一笑,然而笑容酸涩,竟似枯木槁竹,绝无一丝生机。
甘棠到兵部细细打听了当日情形,说是在占城国因陀罗补罗城遭遇胡朝余党伏击,为护驾皇太孙,陈琙中了竹弩又跌落山崖,竟是尸骨无存。甘棠挑了个白烟玉不哭的时候将这些缓缓告知,眼睁睁见她泪水又似雨幕哗哗流出。白烟玉本在佛堂中立了陈琙的牌位,听了甘棠这话,断了筑坟的念头,更是常在佛堂中自早拜到晚。
陈琙苏州老家那里,也知道了消息,陈夫人捎了信来,反倒是安慰白烟玉,并欢迎她去香山。白烟玉却摇头不肯,甘棠不解何意,白烟玉跺脚:“我怕,怕瑈璇找不到家……”一语未完,又是泪如雨下。甘棠见她痴心,伤感之余,暗暗叹息。偶尔想到她臂上的守宫砂,又有些纳闷。
“少爷!”徐照的一声呼喊将甘棠自沉思中惊醒:“少爷!客人都下了车马,正在见礼奉茶。这就要进园子了,少爷赶紧随老奴去更衣罢!”
甘棠皱了皱眉:“作甚么要更衣?我这衣帽都是昨儿才上身的,不是挺好的?”
徐照急道:“夫人吩咐了,一定要穿夫人昨晚挑的那套。少爷别为难老奴了,赶紧走罢!”说着拉起甘棠就走。
甘棠无奈,跟在徐照身后,慢腾腾地回到自己房间。徐照连催带哄,做好做歹将韩夫人挑的衣服换上了。甘棠低头看看自内而外,从头到脚崭新簇亮,走起路来还簌簌作响,不由又皱紧了眉头。
诗社! 今日说是什么诗社轮庄到韩府,韩夫人作东邀社,一定要自己陪同压阵。母命难违,也只好去坐一坐;只是母亲又何时喜欢起作诗了?
甘棠缓步踱回小花园,老远听到人声鼎沸环佩叮当,来客竟是不少人。甘棠又听了听,欢声笑语中不乏年青清脆的声音,似清流如银铃,不禁心中恍然,眉头紧蹙。
自一甲高中之后,母亲就开始操心自己的婚事。开始还是旁敲侧击,渐渐便直截了当,后来干脆唤了媒婆王婆上门,将几家的姑娘如何如何当面说得天花乱坠,甚至携了不少画像来。这三年中,王婆至韩府少说也跑了有三百趟,甘棠却始终摇头不允。
可是甘棠已经二十四,再过两个月就二十五岁了。这在当时,实在已经是个大龄青年,即使是钻石王老五,也够犯愁,令人猜疑的。古时候人的寿命短,十五六岁成家生子的很普遍,甘棠就是父亲韩克忠十八岁时有的。
韩夫人急得派了徐照偷偷跟着甘棠,才发现他原来是喜欢奇芳阁的金陵头牌白烟玉。韩夫人爱子心切,甚至考虑先把这白姑娘买进府里给甘棠做妾;可还没等韩夫人安排妥当,这白烟玉竟然被赐婚给了陈琙。韩夫人惊诧之下心中暗喜,风尘女子能不进门,当然最好。然而没想到这白烟玉嫁了,不久又新寡了,甘棠却似中了邪,仍旧不肯另娶。
凤凰山上一面,韩夫人见到了这个儿子的意中人,确实美艳绝伦楚楚动人。可是,这女子出身教坊,又已为人妇,如今更又成了寡妇。陈琙因忠勇救主异国殉难被追封为彰毅伯,白烟玉便成了彰毅夫人。彰毅夫人啊!如何还能想着念着?儿子,该醒醒了!
甘棠踌躇着迈进花园的月洞门,果然在菊圃之前母亲摆下的竹案旁,满满堂堂坐了许多女眷。真是衣香鬓影花枝招展,绫罗满目珠翠耀眼。甘棠不敢多看,先走至母亲身边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候。
韩夫人正在着急,见甘棠出现松了口气。打量了下,还不错,换上了自己挑的新衣,仪表堂堂气宇不凡。韩夫人顾不得理睬儿子眉间的一缕不悦,急忙依次介绍过去。甘棠出身诗礼之家,自幼的教养容不得自己随意放肆,只好在母亲身旁一一行礼寒暄。
无非是金侍郎诰命,吕尚书夫人……共九位贵妇人,加上母亲十位。可是倒有十二个女孩子,金家的千金,马家的小姐,杨家的掌上明珠……都是官宦人家的闺秀,有的腼腆羞涩,有的落落大方;秋日午后的阳光下,花团锦簇中,也都看起来美丽不俗。
甘棠心中暗暗叫苦,看样子母亲是下了决心,这虎年一定要弄个儿媳妇回来了。
韩夫人见儿子彬彬有礼地拜见客人,各位贵妇人都是目露赞赏,不由心中得意。这个儿子本来生得不俗,品性好,又才高八斗两榜进士,高中的榜眼御封的翰林,再加上韩徐两家的财势,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东床人选。这九位太太将自家的女孩子带来今天的“诗社”,当然是和自己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下韩夫人笑吟吟地请众人入席。各个案上笔砚笺纸早已铺排停当,另置了张竹案在旁,设着茶筅茶盂,两个小丫头在一边扇炉煮茶,象是个风雅别致的诗社模样。
诗题早已前几日拟就,韩夫人令丫头送上一个细雕竹筒,内插几十支牙筹,原来都是些咏古题目。又开了檀香盒子,铺开牙牌,分了韵。韩夫人本意并不在诗社,担心这些小姐们到底才情有限,太难了做不出到不好,所以不限七律七绝,只说大家自由发挥就好。
众人看了,太太们交口称赞,小姐们口中谦逊着,俱都暗暗思索起来。凝神中的女孩子另有一种庄重风韵,太太们暗暗打量比较着,面上却都谈笑风生。
韩夫人也细细看过去,中意的有三个,杨阁老的小女儿杨珠娇憨可爱;吕尚书的千金吕彤端庄娴静;梅侍郎家的远房侄女梅飞青飘逸洒脱。
一柱香烧了过半,杨珠提笔开始书写,一边侧头和杨夫人低声说笑。其他女孩子有的便有些着急,吕彤依旧坐得笔直,梅飞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韩夫人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便有些难以取舍,目光转向儿子,却不由得怒从心起。
甘棠自行礼毕,便呆坐在母亲身旁,眼神空洞神不守舍,对面前五颜六色怒放盛开的菊花固然视而不见,对这十二位大家闺秀也显然不感兴趣。诗题绾出来,只瞥了一眼,便仰首望天,痴痴呆呆一动不动。眼前的美景美色竟似毫无吸引力。
韩夫人强压怒火,低声叫道:“棠儿!”叫了三声,甘棠才如梦初醒,回过头来。顺着韩夫人的示意,望向人群。正好杨珠写完了,双手呈过来,笑道:“韩家哥哥,帮我看一下好不?”神态娇憨笑意盈盈,点漆似的乌黑大眼睛里也满是笑意。
甘棠却恍如不闻,左手下意识地接过诗稿,既不看杨珠,更一丝笑容也无,不知在哪儿神游。韩夫人大为尴尬,怒道:“甘棠!”又连忙咳嗽了几声掩饰。这时才心酸地觉得,刚才真是痴心妄想,哪里轮到自己挑选?儿子能随便同意这任何一个,都要谢天谢地了!
韩夫人哪里知道,甘棠见到这诗社,不由自主地便回想起瑈璇。论作诗,瑈璇实在是才思敏捷,如同他通鸟兽语一样是天赋异禀。从来不假思索,长也好短也好随手拈来信笔一挥,偏生句句构意清新吐辞芬郁,甘棠每每自叹弗如。和白烟玉在一起的时候,吟诗作赋弹琴吹箫,那两人恍如玉树琼枝,真是一对璧人。
可如今,那么才华横溢的陈状元,竟然殉国了!天妒英才啊!
这一群庸人,又作甚诗?
甘棠听到母亲的怒喝,猛然惊醒,见陈珠已经红着脸跑回了座位,眼眶有些发红,陈夫人轻轻抚摸着女儿正在安慰。甘棠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欲待上前弥补,可自己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又何必再招惹她,她们?早晚是得罪。
立起了一半的身体重又坐下,甘棠心中叹息,倘若白烟玉这么对自己盈盈一笑,可该有多高兴!
吕彤见陈珠出师不利,益发庄重,写好了诗,只交给了身边的母亲。吕夫人想了想,亲自捧了诗稿,走到韩夫人面前,笑道:“这是小女作的,请韩榜眼多多赐教!”韩夫人连忙站起身,望了望甘棠,见他不动,伸脚踢了一下儿子。
甘棠慢腾腾地站起,并不接诗稿,谦虚地说道:“本来是太太小姐们雅兴起的诗社,晚生只是来陪家母,可不敢多话!”吕夫人闻言愣在当地,韩夫人赶紧圆场:“吕大小姐是公认的才女,作的必是好的,待会儿大家一起看!”说着牵着吕夫人,一起走到朱亭旁,将吕彤的诗稿绾在了诗题之下。又将陈珠的挂在旁边,随手蘸笔在下赘了二人的姓氏。
梅飞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一炷香就要燃完,其他小姐们纷纷交了诗稿,韩夫人一一绾好在朱亭内。梅夫人有些着急,凑过来低声道:“飞青,可有了没?就你了。”韩夫人整理完诗稿,回头看看梅飞青,也不禁走近了关心地问道:“梅小姐没事吧?”
梅飞青微微一笑,答道:“诗是早有了,只是喻了时人,怕有些妨碍。”
永乐年间,尚无什么文字狱,韩夫人听梅飞青这么说,微微一怔便笑道:“咱们几个娘儿们在家作诗,又是咏古,能有什么妨碍?你尽管写出就是。”回头又招呼甘棠道:“甘棠,你过来!娘说的对吧?”
甘棠不敢不动,只好尊母命来到梅家案前,众人也都围了过来,看看梅飞青拈到的题目,是“韩信拜将”,会有什么妨碍?
梅飞青这才提笔,不假思索刷刷刷一挥而就,写完了随手丢下笔,将诗稿往甘棠面前一掷,笑道:“就是它了!”
众目睽睽,甘棠只好展开诗稿,一眼扫过,不由吃了一惊,面红过耳,连忙道:“梅小姐太过奖了,甘棠愧不敢当。”
“千门万户未敢前,龙虎榜下一命悬。如何小试兵仙技,博得国士美名全。”
作诗本是立意第一,文辞在后。题目虽是韩信,却句句夸的甘棠,将他当日奋勇救人的事迹赞了个十足十。
韩夫人接过看了,见卡着个“韩”字将自己一家都夸了,不由心中欢喜。当下口中连连谦逊,心中得意之极,也绾在亭中。众人一起将十二首诗都看了,自然是称赞不绝。
甘棠不敢让母亲再催逼,站在韩夫人身边细细看去,把每首诗的好处都一一赞到。杨珠拈到的是姜尚钓渭,吕彤作的是曹植赋洛神,两人的七律倒都有些功底,甘棠满口称赞又帮着改了一两个字。堂堂一甲进士,评些小诗自然手到擒来,诸位贵妇小姐听得专注,对这榜眼王老五又多了几分敬佩景仰。
最后到了梅飞青的,甘棠有些踌躇。梅飞青却笑问:“当日贡院处龙虎榜下究竟是何情形,韩大人可以说给我们这些闺阁女子听一听吗?”
饶是甘棠素来洒脱大方,也微微红了脸,谦逊道:“不值一提,梅小姐过奖过奖。”不想一众太太小姐们都鼓起掌来,要求甘棠说一说。甘棠无奈,简单叙说了当日范明如何劫持陈琙,自己如何假装看榜夺下他的匕首,士兵最后如何押走,又解释范明日后捐了监生,如今已做了县丞,倒是一方清官等等。
梅飞青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甘棠,紧张处屏气凝神,精彩处啧啧赞叹,还不时问两句细节。甘棠到底只是个年青男人,有少女如此捧场崇拜,而且是个美丽少女,渐渐也就放开了形迹,与梅飞青谈笑风生起来。
韩夫人看得高兴,心中疾速筹划,已经想到了婚房安置何处,将来孙儿请哪里的先生。
杨珠吕彤闷闷不乐,望着甘棠挺拔的身形飞扬的神采,都有些气馁。这梅飞青,太高明手段了!杨夫人心疼女儿,急于助女儿一臂之力,正巧家里的丫鬟过来报告,杨夫人便故意提高了声音:“老爷说今儿要到晚上了?在省躬殿和圣上一起呐?”
杨珠的父亲,便是当朝第一红臣杨士奇。杨夫人这么说,自然是提醒韩夫人和甘棠别忘了杨珠的身份,算是为女儿扳回一局。
果然韩夫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笑道:“杨大人可真是忙,圣上一天都离不了。”
杨夫人假意埋怨道:“也不知整日忙些什么!天天不招家,我见他一面都难!这不,说是皇太孙今儿回来,要和太子殿下一起去聚宝门迎接呐。这又不知道忙到什么时辰,珠儿,咱们今天可别等他了!”
杨珠到底年幼,不明白母亲的用意,见她这么大声地说家里的事,倒微微红了脸,轻声道:“女儿知道啦!”一边情不自禁地望向甘棠。
却见甘棠又恢复了神不守舍的模样,遥望天空:皇太孙回来了?可是,一起去的陈琙却再也回不来。
甘棠心中,又是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