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
    君天和苏苏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陈尧沉默了一下，吐出三个字，“伊邪面。”
    伊邪面？！
    “伊邪面……从来没听说过，但‘伊邪’这个名字在日本文化中，是神鬼的象征，日本的创世大神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本为兄妹，后来两位结合为一体，开创了日本神话的序幕。后伊邪那美在生火之迦具土神时被火灼伤，不久便死去了，伤心地伊邪纳岐就去往黄泉之国想要将妻子重新找回，然而当他看到伊邪那美的时候被震惊了，因为伊邪那美全身爬满了蛆虫，伊邪纳岐仓皇而逃，伊邪那美被自己夫君的行动激怒和羞辱了，她发下毒誓，‘既然你如此待我，我就在你国每天杀死千人’，伊邪纳岐随即反击道‘你如果那样做，我就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这样每天必死千人，也必生出一千五百人！’。从此这两位创世大神反目成仇，成为神和鬼，伊邪这个名字本身也就寓意了鬼神。”
    君天默默听着，看着投影的那张伊邪面，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好像记得，小时候在阁楼的典籍里翻到过一本图册……上面每一页都绘制了不同的鬼脸，我对那被本图册十分入迷，因此印象深刻，我一看就无法停止，在阁楼上呆了很久，就连妈妈走过来我都毫无察觉，正在我要去翻最后一页的时候，图册被妈妈夺了过去。但我还能够记得，最后一页虽然只是翻开了三分之一，但也有一个波浪般的羊角——”
    说到这里，就连陈尧也不禁微微停止了呼吸。
    “‘这上面都是不吉利的东西，是污秽的，看了晚上会做噩梦’，那时候妈妈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便缠着她问，这本册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鬼脸？妈妈拗不过我，便告诉我，这上面所绘的每一张鬼脸，都是曾经真实出现在人间的恶鬼，但它们都已经为须佐家的先辈们所斩杀。这本册子，也可以说是须佐家的骄傲。”
    君天眉头攒动，似乎正在努力回忆，他看着陈尧的眼睛，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份雾气，“我在想，如果这投影的伊邪面，就是我还没来得及去翻看的最后一页的鬼面，那么，织田信长和我须佐家必定有种某种特别的联系……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面具，才能进一步确认，小子，面具在哪？”
    苏苏见陈尧皱眉，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便想要缓和两人之间的对立，“陈尧，这个面具对君天来说很重要。”
    陈尧吐了口气，重新仰靠在沙发上，将杯里已经冷掉的咖啡一口气喝完，“是是，他的事情很重要，而我呢，根本就无足轻重，不过是一个被你们玩来玩去的小角色，那个面具出现在我的身上，说明它对我来说也很重要，至少这个面具救了我好多次命——”
    “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面具在哪？！”
    君天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条件你说！”
    陈尧干脆直接闭嘴装死，气的君天压根紧咬，要不是有苏苏在，说不定已经将陈尧暴打一顿了，他走到窗边，背身看着已经开始灰蒙蒙的天色，双肩微微颤动。
    “陈尧，我们并不是要你的面具，只是要拿来仔细看一看，看看面具里会不会隐藏了一些秘密，这不仅对我们，也对你很重要，不是么？”
    苏苏耐心地劝着陈尧，她知道陈尧的脾气。但陈尧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君天终于忍不住了，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就在这时，陈尧的声音响起。
    “面具一直放在达尔文洲际酒店19层，6号房，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在床头柜里。”
    君天霍然转身，脸上露出喜色，正要说什么，陈尧摆摆手，“我是看在苏苏的面子上。”
    浅草寺。五重塔顶。
    东方微微泛出鱼肚白，沉郁的香火气味依旧缭绕在寺院的每一处，即使是这五重塔顶也不例外。大先生双手拢在和服的袖中，越过寺院的建筑，眺望远方，神情显得十分落寞。
    轻吟的铜铃声从塔下传来，伴随着轻微地鞋底拍在楼梯上的声响，戴着斗笠的尹先生缓缓走了过来，在大先生身侧半米处站定。
    “看你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有心情欣赏晨景，天罚结束了？”
    尹先生的声音有些嘲讽的意味，说着他摘下斗笠，露出一个光洁如新的脑袋。他的头很圆，头型也很好，光头的模样十分讨喜，而且他的脸也十分俊美，尽管皮肤上无法阻挠皱纹的出现，依旧显得很年轻，至少和大先生比起来。
    大先生慢慢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慢慢扭头望着他，“你呢？说要斩草除根，根断了么？”
    尹先生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摆摆手，“须佐家就是须佐家，我们犯了一次错，不能再犯第二次，成治少爷成长的速度超越了我的想象，是时候该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了。”
    大先生摇摇头，“你想联手少爷除掉那个人？以少爷的脾气和对我们的仇恨，他会先灭了我们。”
    “那也没关系啊。”
    尹先生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天真小和尚。他慢慢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和他的脸完全是截然相反，就像是一颗已经待死的老树的树皮，不仅颜色发黑，而且皮肤龟裂的仿佛山川地形图。
    “我们终究还是敌不过内心的欲望，即使我们在这个世界活的时间超过了许多人，还是贪心，想要永生。这个世界真有永生么？只是镜花水月吧……”
    尹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情十分落寞，“那个人当年承诺会给我们永生，并且让我们看到神迹，然而十年过去了，我们甚至加速衰老……为了这镜花水月，我们竟然将须佐家主极其全族残忍的抹除，无论如何，这种罪孽是逃避不了的。我们三个，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大先生轻轻叹口气，晨曦撕裂薄薄的云层，朝着这片世界落下第一缕光，寺院早课的诵经声阵阵传来。
    “下地狱什么的，我倒是无所谓，但那个人我们能对付得了么？”
    大先生的眼瞳里少有的露出了恐惧之色，“当年与其说是被永生所诱惑，不如说是被恐惧所操纵。”
    尹先生震了震手里的木杖，铜铃声再次清脆响起，“那现在，就是我们摆脱恐惧，救赎自我的时刻了。我们回京都去吧，少爷很快就会去找我们的。”
    最后几个字依旧还在大先生耳边回响，但尹先生人已经不见了。大先生伸手挡住有些刺目的光线，啊，是该回京都了。
    邮箱里几个小时前有一封邮件发来，没有任何只言片语，附件却有几段视频，苏苏感到十分好奇，她重新将披散的栗色长发扎起，喝了一口黑咖啡，让自己的精神集中一些，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明亮，她的倦意也越来越浓。然而，当她看到第一段视频里那个戴着伊邪面的人，头脑瞬间就像是被冰水兜头浇灌下来。
    四段视频，苏苏全部仔细地看完，很多细节做了定格放大处理，她自然也看到了第四段视频里面具一瞬间脱落的画面，那个面具后的人，果然就是陈尧。从他身前飞驰而过的骑着摩托车的黑衣人，自然就是君天。
    她扭过头，陈尧蜷缩在沙发上又睡着了，还有轻微地鼾声传来，她依旧无法将视频里展现恐怖力量的陈尧，和现实里温和柔弱的陈尧联系在一起。
    终于开始成长了么。
    会长的话又一次在苏苏脑海中回想，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个面具的名字叫伊邪面？”
    陈尧忽然开口说话，吓了苏苏一跳，他慢慢睁开眼睛，苍老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苏苏，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这里，这里说的。”
    嗯？
    苏苏愣住了，“你是说……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你，那个面具叫伊邪面？”
    陈尧点点头，慢慢坐起来，视线从电脑屏幕上定格放大的自己的脸上扫过，“我可能就要死了，有些东西我不想瞒你。”
    “你……你胡说什么？你才十八岁啊！”
    苏苏提高了音量，但陈尧摇摇头，指了指自己苍老的脸，“有的人是天生长得老，我这是过度透支了，就像他说的，逆天是要受天罚的。”
    “他？！”
    苏苏眉头皱起，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陈尧。
    “嗯，他，我身体里好像还住着一个人，那家伙是个真正的怪物。”
    “陈尧，我们每个人都有别人看不到的一面，也就是所谓第二张脸，有些内向的人长时间孤独自闭，自己和自己说话，所以会产生出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幻想。”
    苏苏大约是明白了陈尧所说的意思，她想要尽可能地解释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但陈尧扯着皱褶的皮肤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转移了话题，“你和那个家伙是什么关系？”
    那个家伙？
    “你是指君天？”
    苏苏反问，陈尧挠挠头，“是啊，就是想知道。”
    他看见，苏苏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这种少女的羞涩是她从来没有露出过的，就像是被人不小心撞破了秘密后的尴尬。
    “他是我的前辈，也是我在学院的学长，我们之间认识有差不多八年了。”
    苏苏装作很不经意地说着，但敏感的陈尧还是能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些什么。八年啊，比他和苏苏之间认识的时间还要长两倍多。
    “你喜欢他么？那个很臭屁的家伙……”
    苏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不想要让陈尧难过，她想了好一会儿，“我们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不同，我们随时会可能被杀死，也有可能杀死别人。我们天生就不能像其他人类一样，自由地恋爱，结婚，生子，然后到老。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太多沉重的枷锁。喜欢这个词，距离我们好像很远，而且君天也比你想象的要更凄惨……”
    陈尧侧着头，听苏苏说着君天的故事，他有很久没有听她说故事了。上一次还是几年前，在学校的操场上。他想，真好，能在死之前重新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听她说故事，尽管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别的男孩子。
    “你呢，你喜欢那个女孩子么？即使遭受天罚也不在乎。”
    苏苏不知道何时说完了君天的故事，将这个话题抛给了陈尧。
    陈尧想了想，反正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大方的点点头，“喜欢！”
    他的干脆让苏苏十分惊讶。
    “很喜欢，我喜欢被她打耳光，喜欢被她呼喝着使唤来使唤去，喜欢她霸道的命令我，喜欢她不讲理却又直指人心的模样。这样很贱对不对？但我就是喜欢，她死的时候我觉得世界要崩塌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对我了……”
    陈尧咳嗽了几声，身体慢慢瘫倒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如同指尖的流沙一样，迅速而细密的流逝。我，就要死了。
    “陈尧？！”
    苏苏惊叫起来，她不用检查也能感觉到陈尧的身体机能忽然开始大幅下降，心率更是接近零波动值，她摇着陈尧的肩膀，但陈尧的眼皮已经无法睁开来，他蜷缩着，身体慢慢冰冷，就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医疗部！医疗部有人在吗？！”
    苏苏惊慌地冲出了房间，声音在整个空间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