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我为什么没有死?我的心中懊恼不已——这不是我的计划,我并没想过要贪恋人生,而且,我也早已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生不如死的痛苦,我艰难地转了转眼珠,一片模糊中,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醒了?”严肃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
我没理他,心中埋怨他把我救出来,让我这副残破的身体,不得不面对更加残破的人生。
“醒了就吭一声,不然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活着。”安向阳不耐烦地说,语气中更多的是担心。
我如他所愿,吭了一声。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般,庆幸道:“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活着。”
我欲哭无泪:活着干嘛?活着有什么好的?你们不想看我死,我就得活着吗?
可是,我的身体实在太弱了,挣扎了半天,连句正经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作罢。
安向阳看着我,想来是明白我的处境,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来。告诉你吧,我是主动请缨的,一方面组织需要一个行动能力强的杀手,另一方面我也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虚弱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听懂了他说的话。
他见我有反应,继续说道:“你也太丢我的人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虽说你赶不上你妈妈吧,但好歹你也是我的徒弟,也不能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
我翻了个白眼,他立刻会意,“哦,你不喜欢被拿来跟你妈妈比较,我明白,你也要强。可我就是气不顺,我安向阳的徒弟,却被个日本人弄得如此灰头土脸,我……”
他一个中年男人,话说到一半竟然哽咽了,搞得我尴尬无比。接着,他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目光中的怜悯之意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喜欢别人的怜悯,尤其是,在我做了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之后。
然而,我没办法阻止他,我动不了,也不能开口,只好任由他将怜悯发挥到最极致——他真的哭了。
“蒋茵,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省心,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跟你妈妈交待?也算你命大,舞厅里的人都被杀干净了,连张宏都没逃开,他们却把你活埋在乱葬岗。还好我赶到的及时,把你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要不然你这条小命……呜呜呜……”
挺大的男人,哭起来跟个小孩子似的,甚为聒噪。我被他吵得烦心极了,又想起在我最灰暗的那段日月里,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张宏,如今与我也是阴阳相隔,便更加悲伤。
我的头很昏,身上像散了架一样,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可内心的绝望却远胜过身体的痛苦。我活了下来,居然就这样无耻地活了下来,本来如果我死了,还能为自己、为周广玮挽回仅有的一点点尊严,可是上天又一次作弄了我!
我流下无声的泪水,为自己的侥幸而感到痛苦,我甚至觉得自己前生一定是出卖了国家,不然老天不会这样对我施以酷刑。
安向阳并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他以为我是因为能活着才喜极而泣,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知道自己幸运就好了,以后不要再拿你这条小命去冒险。”
我不想再听他啰嗦,闭上眼睛表示我很累了,需要休息。安向阳的眼力很快,马上放晴了声音说:“你先睡着,我出去给你买点粥喝。”
我心里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是我的身体却无法支撑自己把这些念头理出头绪来,刚闭上眼睛,我就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的体力恢复了一些,转头望向旁边,见安向阳捧着个保温桶,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我。
“你还在啊。”我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安向阳嗖地一下站起来,很开心地问:“徒弟,要不要喝粥?”
我摇头,什么都不想喝。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坐起来,让我靠在枕头上,然后迅速打开保温桶,絮絮叨叨地说:“你必须得喝,喝了才有力气。我们现在虽然在宜昌,但是也并不安全,要赶快撤回重庆去。”
我有些发懵,不知道在我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睁开眼睛就跑到宜昌来了?
安向阳舀了一勺子粥,不由分说塞到我嘴边,动作略粗鲁,嘴里说:“赶紧吃,多吃点,养好身体才有力气撤退。”
我无奈,只能张开嘴,囫囵吞着。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对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师父,你本来就是这样啰嗦的性格吗?”我被安向阳一勺接一勺不断的喂食搞得烦躁,好不容易抓住间隙说句话,以缓解一下大量的粥带来的压力。
安向阳好笑地看着我,指了指自己,“你嫌我啰嗦?你以为我是对谁都啰嗦的吗?要不是因为你是清英的女儿,我才不要管你的死活。”
好吧,爱情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也会让一个聪明人变得傻乎乎。我并不关心安向阳对我母亲的感情有多么深厚,才能明明已经退居二线,却为了救我重出江湖。我只知道,他救我是多此一举,而我也实在无法感谢他。
安向阳见我不张嘴,有些生气,训斥我道:“看看,你又任性了,我就讨厌你这种脾气。你倒好,自己昏迷了事,知道我把你从武汉弄过来费了多大力气吗?”
“你知道我在关野雄二那里都经历了什么吗?”我冷着脸反问,看到他不满的神情僵在脸上,我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安向阳沉默了,他当然清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他亲手把我从乱葬岗救出来,又带着我逃到这里。或许他只是感到慌乱而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的我,所以才虚张声势、口无遮拦。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但现在的我,承受不住身边有个喋喋不休的人。如果我能动,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死,而他却用他的热情,不断地把我拉入凡俗,我所无法面对的凡俗。
沉默了很久,安向阳的声音重新变得深沉,他问:“蒋茵,你告诉我,现在你的想法是什么?”敏感如他,或许已经洞察了我的内心,或许他之前的聒噪,不过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没说话,也没看向他。
他强势地将我的头扭过来,严肃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命令般说:“蒋茵,你是清英的女儿。你要记住,我安向阳是为了救你而来,我绝对不允许你有任何的意外。”
我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无论他哭也好,劝也好,生气也好,命令也好,我的心中都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读懂了我的目光,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问道:“既然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当初还要选择来执行这个任务?”
我不回答,仍旧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神情就跟我的大脑一样空洞。
他皱了皱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脸惊诧地望着我,“你当初就没想过要活着回重庆?你的目的不光是为心爱的人报仇,你还打算在这个任务中自我毁灭?”
他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都太优秀了,不过几个回合,就完全猜出了我心中所想。然而,他的说服力实在太差,明明嘴巴一直在抽动,却愣愣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你回重庆去吧,就跟局里的人说,我在武汉牺牲了。”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因为我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最终的道路,并且,我会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悲剧,而是解脱。我实在没有办法回重庆,无法面对周广玮,甚至是何娇艳。我要如何跟他们解释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所做过的事情?
最主要的是,我无法面对自己,我受不了自己身上被日本人侵犯过的痕迹,受不了那一身被虐待后的血腥味,更受不了我接下来的人生将会变得支离破碎。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的想法,安向阳也是一样,他愤怒地把我按在床头上,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想死?做不到!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说完,他怒火冲冲地转过身,拾起地上的一把椅子,咣当一声摔在我的病床边,一屁股坐下,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平静地望了他一眼,艰难地挪动身子,背向他躺在床上。他看得了我一时,看不了我一世,本人去意已决,并不急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