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如今她所欠下的最沉重的债,是……
“钱师傅……该怎么办……”方颂祺喃喃。
如果说之前她还爆炸得宛若一只浑身竖毛的战斗公鸡,现在的她完全就是泄了气的皮球霜打了的蔫苗。
钱师傅是为了救许敬才变成现在这样,他要是熬不过这一关,人情尚且无法具体物化计算,人命她更加还不起。
“怎么办……”方颂祺靠着墙滑落身体。她根本没有办法庆幸许敬没事,因为这是建立在钱师傅的遭难之上。
蔺时年要去搂住她,反而被她带着一起坐在了楼梯上。
她的问题,他回答不了,他也无从安慰,忖半晌,能说的只有:“医生还在尽力。”
方颂祺没说话。如果钱师傅最后能保住命那自然是万幸,而保住命之后还有一系列的考虑。
“他……他的家人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问。
“我会妥善安排。”蔺时年并不愿意多说。
方颂祺却偏要追问:“怎么妥善安排?给钱吗?”
蔺时年不满她的嘲讽语气,反唇相讥:“我没觉得钱能解决一条人命,但目前的情况是,钱师傅的公道由警察做完调查之后来还,我们所有能做的事情里最大的一件就是提供足够的医药费让钱师傅在医院里能得到最及时最有效的救治,也给他的家人一定程度的安慰。钱是最基本的,难道你连最基本的都不给,光靠口头上几句漂亮话给人家?”
“是啊,最基本的就是钱,”方颂祺轻哂,“可是我连最基本的钱都拿不出来。”
蔺时年皱眉:“现在如果你爸你妈还活着,你用着你爸你妈的钱,心里还会有这么重的负担吗?”
“你又不是我爸我妈。”方颂祺面无表情,“到了一定年纪,我也不会啃老。”
比喻打错,蔺时年收不回来了,暂时又想不到新的说法,只能沉默。
肩侧在这时倏尔一沉。他偏头,正是方颂祺无力地将脑袋靠过来,低低道:“要是我能像suki一样会画画就好了……j。f.的作品最近被炒得越来越高,我仿冒一幅出来,一定能像《梦中缪斯》那样以假乱真,拍出高价……”
“做梦比较快。”蔺时年其实更想说的是,他并没想和她算得那么泾渭分明,他没b她一定要还。
“嗯,做梦是比较快……到梦里让suki再做几幅j。f.风格的画。”方颂祺自嘲,“真羡慕你,以前能在suki掌控小九的身体时,让suki邦你的忙。”
蔺时年冷声:“你认为这是好事?”
他的意思是指人格分裂。
“呵,确实不是好事。”方颂祺指的是,即便suki现在能画画,也不能再让suki顶着j。f.的名头。
两人一下子又安静,排排坐着谁也不吭声。她的脑袋倒是继续靠着蔺时年。因为太累了,她暂时抬不起来。
打破沉寂的是方颂祺手机的震动。
许敬的名字闪烁在屏幕上,她呆呆盯了好一会儿,快自动断开时,她才接。
“姐,钱师傅他……”许敬一开口便是极力克制的哭腔。
从发生火灾起,他整个人完全是晕乎的,晕乎得有些迟钝和麻木,直至刚刚见完警察,他一点点地讲诉事情的经过,思绪随之一点点回溯,他的情绪也一点点填满。
方颂祺因为他的来电瞬间无比冷静:“今天允许你,难过的话可以哭一会儿。”
她这么说,许敬反倒哭不出来。
既然他哭不出来,方颂祺也不浪费时间,一五一十询问他整件事的经过。
许敬将和警察说过的话重复给她,实在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不外乎他半夜睡不着,闻到奇怪的味道,睡在客厅里的钱师傅进来喊他逃跑,结果他没事,钱师傅烧伤了。
邻居险些遭到连累,惊动了整栋楼的人三更半夜下楼逃命。小区平时的消防管理力度到位,消防器材齐全,火警报得及时,遂没酿成更大的灾祸。
噩梦一般,纵使已经过好几个小时的休整,纵使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回忆,许敬的声音仍忍不住颤抖。
方颂祺感觉得到他的害怕。她也知她让他讲述,等于再让他经历一次,但是,他必须面对。
“小敬,我们欠钱师傅的,一辈子都还不起。”她低语。
许敬这会儿还是没绷住:“我知道……”
方颂祺听他发泄完后,就他接下来要暂时由季忠棠接去季家住这件事交待了几句。
随着通话的结束,她卸掉姐姐的身份,精气神儿又萎靡下来。
蔺时年看不过眼,正要说两句,便听方颂祺草声咒骂:“家当全烧没了……”
真真正正算是一穷二白。
…………
何叔来了一趟医院了解情况后回去汇报给冯松仁,越琢磨越不对:“董事长,这把火一烧,之前的感觉恐怕没有错,确实有其他人横插一手。”
冯松仁这次的确有点糊涂了:“小方他们家得罪过什么人?”
何叔深知现在的重点不在于此:“董事长,表少爷他……说了一些话。”
“小沈说什么了?”冯松仁的思绪被拉过来。
何叔自然没有将原话一句句照搬,只挑结论道:“不管究竟火是谁放的,表少爷他认定了,从小方在非洲遇难,到现在她弟弟出事,全是……董事长您做的。”
冯松仁的气血瞬息全部上涌。
…………
季存希对沈烨撇下其他事一直留在医院这边邦忙火灾一事非常有意见:“沈公子,你不才和你家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就算你是以dk的名义来照看遇难员工家属,今天的态度是不是也太钢了点?不都说了这里有我?而且你看靳秘书都过来了,等会儿手续办好就能带小敬回我家,你难道还不放心吗?你快先回去吧,嗯?你妈妈会有意见的吧?”
冯晚意会不会有意见,沈烨现在不关心,他其实一直在等冯松仁的反应,何叔肯定已经把他的那些话带回去给冯松仁了,他在等着被叫回家,却至今没半点消息。
他承认,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所有的事情和自己的外公无关,所以他没正面去质问冯松仁,只在何叔面前透露出自己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人,好让他和冯松仁之间以后有余地可转圜。
“没关系,已经这个时候了。”沈烨低垂眼帘。
季存希看他一眼,没再多劝,两人一起要回许敬的病房,却是捕捉到有个人在病房外面鬼鬼祟祟要进去又不进去,徘徊不定。
季存希拉了拉沈烨的衣角,相互无声地对了个眼色后,悄无声息包围过去,将对方堵个正着。
“这位叔叔,你找谁?”
来自身后的猝不及防的询问,将翁建祥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看见季存希和沈烨,他是有印象的:早前发现许敬原来每次,他和卢春燕、翁思宜一家三口来医院看许敬时,方颂祺反应过激,就是面前这两个年轻人邦忙制止方颂祺,挽回局面。
季存希和沈烨与翁建祥正面照上,也认出来人。
“你是许敬的表叔,没错吧?”季存希问他确认。
翁建祥搓搓手,显得局促:“是。看新闻知道小敬出了事,来看看他的情况。”
知道方颂祺以前和她表叔家的关系特别差,季存希也不客套地问“为什么不进去”诸如此类的话,简单告知许敬无恙,让他不用再担心。
“那小敬之后的去处知道吗?”翁建祥的忧悒写在脸上,“阿祺她……真的回不来是吗?”
季存希看了眼沈烨。
沈烨接过话作答:“许敬有安排了。他现在和你们翁家没有关系。小方她……确实回不来了。”
之前听说方颂祺在非洲遇难时,他上门去找过许敬,许敬说警察还在努力。那时他便料到希望渺茫。翁建祥百感交集:“怎么会这样……什么坏事都叫他们家碰上……阿祺和小敬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沈烨多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将翁建祥送走。
翁建祥走之前则交待他们不用告诉许敬他来过。
季存希在他走之后评价:“小方同志的这位表叔,和那个表婶,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是有一点。”沈烨早些时候也感觉得到。
季存希继而评价他:“你这段时间,比以前闷了很多。”
沈烨皮笑肉不笑:“难道你还要我像你一样嘻嘻哈哈?”
“去你的!这种情况我可嘻哈不起来。”季存希不接受污蔑。
病房里,许敬没其他什么可收拾的。
几人也不再耽误,带许敬出院。
医院门口,季存希没让沈烨继续跟上去季家的车:“你别冷落了冯家的司机,半夜跟着你到现在,你赶紧回家去。”
…………
翁建祥一到家就挨了卢春燕的骂,因为距离他在出版社下班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一阵了。
“你还知道回来?现在几点了?打你电话也没人接!囡囡去外地录制节目好不容易回家来等着一家人一起吃饭你知道不知道?都等多久了?”
翁建祥没有理会她,脱掉外套走向餐桌,问翁思宜今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卢春燕不满自己遭到忽视,拽起翁建祥不让他坐:“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是不是背着我去哪里鬼混了?!”
翁建祥薄怒昭然:“我能去哪里鬼混?你没看新闻吗?小敬住的公寓发生火灾。我去医院看看他还不行了吗?”
失火的新闻卢春燕看到了,正愁没人打听,这会儿下意识问:“也死了吗?”
“妈,你说什么呢!”翁思宜当即察觉她问话的不妥。
已然阻挡不了翁建祥的怒火中烧:“你这个毒妇!盼着小敬死是吗?!”
卢春燕的手一下子被他甩开,没站稳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妈!”翁思宜迅速扶住她。
卢春燕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是啊!我就是盼着许敬死!反正他没有shen源,病也治不好,以后也是要死的,不如现在就下去,好歹能一家团聚。那个臭丫头不也已经死在非洲了吗?”
“你——”翁建祥动真格地要打她。
“爸!你冷静点爸!妈,你也不要再乱说话了!”翁思宜挡在两人之间,拖开卢春燕。
卢春燕被翁建祥的举动气得已然丢失掉理智,疯魔一般指着自己的脸:“来啊来啊!不是想打我吗?来打啊!我说的那句话有错啊?他们又不是你的亲女儿亲儿子,你有什么好暴跳如雷的?你为那个臭丫头打我,那臭丫头知道吗?搞得好像他们姐弟俩是被我杀的。哈哈,死了正好,也不用受罪了,赶紧下去问问她自己那个画家妈妈,和别人什么仇什么怨才惹祸上身人家不远千里把她弄去非洲,正好和她爸一样的下场!小敬的火灾多半也是被牵连的。”
风凉话一句接一句,全兜着她自以为知情人的一股子得意洋洋,也因为自以为猜到内情,她没处炫耀,眼下嘴巴一开就锁不住阀门,噼里啪啦没过脑子话便顺溜出口。
翁建祥的耳朵一字不漏地全听到,抓住了要点:“你说什么惹祸上身?阿祺是故意被人弄去非洲的?”
卢春燕反应过来,倒也不慌不忙:“我说让你机灵点!不要再和许家扯上关系!别再去看许敬,人家户口都特意迁出去了,还领你的情?枉费我一番苦心为了这个家cao持,如果毁在你手里我和你没完!”
翁建祥未被她岔开话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爸,妈说话很多时候都没个谱,你不要放在心上了。我们快吃饭吧。”翁思宜从中当和事佬劝解。
翁建祥将目光转到翁思宜脸上:“你是不是知道你妈刚刚话里的意思?”
…………
冯家。
沈烨回去的点卡得刚刚好,差不多是家里的晚餐时间,大家都张罗着吃饭,冯伯珅带头开动。
“外公呢?”沈烨问。
“身体不舒、服,不来和我们一起吃了。”梁雯解释。
“哪里不舒、服?”沈烨关心,“喊医生来过没有?”
梁雯道:“有点头晕,医生来过了,没什么大碍。”
沈烨凝眉,没再问,但晚餐结束后,仍忍不住主动循去冯松仁的卧室,轻轻叩门:“外公。”
里头没有给反应。
沈烨折返,想确认冯松仁究竟是在卧室还是在书房,中途遇到何叔。
“表少爷。”何叔手里端有飘散着清香的小米粥,一看就是要送去给冯松仁的。
“外公在卧室里?”
“在的表少爷。”
“那我敲门外公怎么没反应?”
何叔笑得有点尴尬:“可能是在和表少爷你闹脾气。”
“……”沈烨眸光轻闪,“因为和何叔你说的那些话?”
何叔没有正面回答他,而道:“表少爷,董事长从来都把你当冯家的人,可你自从和小方有了牵扯后,一次一次地和我们划清界限,非要告诉董事长你姓‘沈’,表少爷,你让董事长太受伤了。”
沈烨感觉得到他话里另外有话,似乎不止一层意思。
何叔没等他的反应已经走人。
沈烨揣着疑虑往自己的卧室走,因为心不在焉,他差点撞到人,猛地止步,发现是冯晚意。
“妈。”
“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没什么。”
冯晚意打量他,惆怅:“长大了,很多事情妈妈邦不到你,连听听你的心事的资格也自动丧失。”
“妈……”沈烨无奈,揽住她的肩,送她回房间,踯躅间,问她道,“妈,如果我做错事,你对我是无条件包容吗?”
“问的什么傻话?”冯晚意眉心微拧,“我不包容你,我包容谁?”
沈烨顺势又问:“对每一个亲人都这样吗?”
他总记得之前冯孝刚犯事,其他人的表现。
他最想问的自然是冯晚意是否也会袒护冯松仁,可太直白了,她一定会深究。
冯晚意倒没有简单地回答他是或者不是,有她自己的感触:“和‘亲人’无关,真正的决定因素在于那个人在你心中的重要性。”
沈烨却不认同:“对自己越是重要的人,越应该分清楚是非黑白不是么?做错了却还有纵容、包庇,难道是为他好?”
他不知道以前冯松仁和方婕的仇怨孰是孰非,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冯松仁牵连到方颂祺和许敬身、上,赶尽杀绝。如果不是没有证据,他一定会亲手举报。他不希望自己的外公越做越错,越错越多。
冯晚意安静了好一会儿,反问:“你认为的是非黑白,就一定正确吗?”
沈烨怔忡,一瞬间在她脸上看到非常陌生的表情。但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宛若错觉,取而代之的是冯晚意嘴角温柔的笑意,欷歔:“我已经不懂你现在每天在想什么了。你的烦恼我还真是只能听听,邦不到你任何的忙。不早了,休息吧。”
…………
方颂祺的睡眠质量好久没这么差劲过了。
这几天接二连三发生事情,手术反转,然后火灾,前一夜她尚能及时调整自己低落的情绪,今天连睡觉时心口都跟压了块石头一般沉闷。
兴许是和蔺时年讨论了太久suki,以至于她夜里发梦都模模糊糊看见suki在不停地画画。好吧,其实她分不清楚,究竟是梦,还是她半睡半醒间的自我臆想。
万万没想到隔天早上起床,手术一事再次发生反转:伤患家属又改变决定,同意伤患死后捐赠器、官。
可是这一整,方颂祺反而不同意手术了:“这家人明显有问题不是吗?不是打电话给许敬索钱了吗?现在一毛钱没给他们,他们又免费捐出来给医院了?我都还没报警让警察调查他们呢!”
这家人有问题,现在确实毋庸置疑。蔺时年要与她强调的是:“人有问题,但shen应该没问题,除非季家的医院也有问题。”
“季家的医院要是在手术这件事上也有问题,我第一个先拉季老幺去死!”被b急了,方颂祺任何瞎几把话都敢轰。
蔺时年指出要点:“所以,手术还是要做。只不过在此之前,得确保季家是可信的,确保之后手术环节不会出纰漏。”
方颂祺抱住脑袋在桌上趴了一会儿,颜色掉得乱七八糟的一头短发被她揉成鸡窝后,她复抬起,满面费解:“为什么这么乱?冯松仁到底在搞什么?我完全糊涂了。”
能够提供给许敬shen源的这位伤患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冯松仁的刻意安排?如果是冯松仁的刻意安排,那一家人是得收了冯松仁多少钱,才愿意豁出去一条命?
而既然冯松仁花了大价钱买来一条人命,会单纯只是为了邦许敬成功手术?肯定有猫腻吧?给了手术希望又反悔不捐,私底下来勒索许敬,勒索不成直接放火要烧死许敬?许敬没死,又再次改口同意捐赠?目的依旧是走会原来的路子要通过手术对许敬下手?
——这踏马乱得估计冯松仁自己都不认识他祖宗了吧?
很快有道灵光闪过方颂祺的脑海:“不全是冯松仁干的?还有其他人搅和在这件事里。”
蔺时年在一得知伤患同意捐赠的消息,就想到这点了,认同道:“有其他人。”
…………
“难道除了我外公,还有其他人……”这是沈烨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
电话那头的季存希没听清楚他的话:“你一个人瞎嘀咕什么?能不能和我一起讨论啊?我告诉你沈公子,现在摆明了捐赠方是有问题的,怀疑涉及qi官买卖,许敬怕还是做不成手术。”
…………
事情弄巧成拙,完全是没有预料到的,全是那家人贪心惹的祸。
何叔基本都能推测出来了:“……现在暂时弄不明白火是不是横插来的那只手放的目的究竟是不是要让许家那孩子死,但车祸伤患的家属多半是想两份钱都捞,又跑去和医院说愿意捐。”
结果就是,会被许敬察觉捐赠方有问题(这里的角度是,何叔并不知道许敬接到过索钱的电话)。既然察觉有问题,许敬多半不会再接受手术,等于他们原本计划的局还是被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