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没吃饭,她其实什么都没吐出来。
但就算是干呕,也呕得她七荤八素。
原本负责押他们的黑人已然顾不得二人,房子里也接二连三跑出来更多人。
枪声像炮仗一样响,随着加入战斗的人数变多,很快变得跟炒豆似的一阵紧接一阵。
方颂祺捂住耳朵也不管用,双腿软得直接坐地上,脑子因可怖的枪火炸得嗡嗡嗡,整个人恍惚得如同时刻能飄起来,而实际上她的身体宛若被灌了铅,丁点儿挪不动。
小姜姐在和她说什么话,她的耳朵也仿佛无形隔了层屏障,听不清楚。
她脑子里空空白白什么也没有,混混沌沌地被小姜姐强行拉着跑,三番两次她都要摔倒,愣是小姜姐连拖带拽给她撑住。
迎面的空气又热又干,似热烫的吹风机对准她们的脸和喉咙吹。身后除了枪声,又时不时间或闷雷一般的动静,应该是诸如手榴弹之类的东西,头顶上方甚至滚过开战机的轰鸣。
她机械地跟紧小姜姐,不知这是要往哪儿跑,每一秒都格外漫长,都在被死神追赶。
四周围还有其他人也在跑,大部分是当地女人,其中一部分光着身体,又瘦又弱、遍体鳞伤、黯淡无光。
毋庸置疑她们遭遇到了什么。女人和儿童往往是战争中最大的受害者。
想到她和小姜姐方才踏进那座房子,袭来的后怕再次让她差点软脚虾。
后面的路目之所及的是遭到掠夺、被遗弃或者烧毁的村庄,满目苍夷。
地上横陈不少尸体,因为死亡时间的不同皮肤处于不同阶段的腐烂状态,有的明显刚死不久,有的已干得宛若骨头外裹一层皮革。而尸体身、上的衣服能拿的被那些光着身体的女人脱走,十分抢手。
方颂祺晕眩得连恶心干呕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疲惫让她产生放弃的念头,若非嘴唇张不开,她可能已经要求小姜姐别再管她了。
她不想跑了。太踏马痛苦了。不如痛痛快快死掉一了百了来得干脆。自己死也得死得干净,不能拖累别人。
小姜姐先前明明看着比她虚弱,这会儿却坚持得比她久,天黑下来的时候,她们也没找到临时避难所或者难民营之类的地方,随另外一些人露宿野外。
方颂祺靠上树干后,彻底动弹不得了。
小姜姐邦她把头巾稍微解开以透气。
头巾,包括小姜姐现在裹着自己的一件当地传统衣服,全是小姜姐半途中从死人身、上抢下来的。
另外还抢下来一双鞋子。
两人在坦桑尼亚人贩子手里时便没穿鞋,光着脚逃难,已然惨不忍睹。后来抢到的鞋子一人穿了一只,其实没什么鸟用。
此前因为浑身都痛得麻木,方颂祺没太放注意力到脚上,此时小姜姐邦她把鞋子从脚上暂时脱下来,破掉的水泡连同伤口黏着皮差点被扯下来,方颂祺忍了一路的眼泪难以抑制地滑出眼眶。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她为什么要来非洲出出差?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被人贩子拐走?为什么要躲进集装箱?为什么被迫来到这个鬼地方?都踏马地为什么!
眼泪流到嘴边的时候,方颂祺赶紧伸出舌头把泪珠子添进嘴里。虽然是咸的,而且还只有一丢丢,但好歹是水啊。她渴得快要喷火了!
她想继续哭,可是没能成功,好似身体里的所有水分也全都在白天的烈日下蒸发干了。
这波cao作引发了小姜姐的隐隐笑意。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方颂祺干干的喉咙,挤出的声儿是哑的。
小姜姐防备似的张望四周,随即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把宽松的裤腿卷起来,露出绑在小腿上的约莫两百毫升的纯净水。
方颂祺登时瞪大眼珠子:“你——”
“嘘——”小姜姐捂住她的嘴。
方颂祺自然知晓轻重不会大声嚷嚷,捋开她的手,低声:“你哪来的水?什么时候藏的?”
“我们从那座房子逃出来之前,我顺的。”小姜姐悄悄卸下水,拧开瓶盖,招呼她,“你快来,赶紧喝。”
方颂祺警惕地环视一圈,伏低身子趴进她怀里,借着她身体的遮挡含上瓶口。
水温都被焐热了,可这不影响她舌尖碰到水的那一刻肾上腺激素的飙升,激动得险些又要飙泪。那还是普通的水啊,简直甘露吧!
方颂祺嘴唇发抖,在喝了第二口后停下来,发现竟然瞬间只剩一半都不到,她万分羞愧,恨不得把水重新吐出来,赶忙让小姜姐也喝。
“不了,我还受得住,暂时不用,留着明天吧。”小姜姐盖上瓶盖,瓶子牢牢绑回腿上。
方颂祺盯着她干瘪得像会萎缩的嘴唇和嘴边起的泡泡,默两秒,微微嘲弄:“我们能活下去吗……”
“当然可以。”小姜姐十分确信,一只手按到她的肩上,认真对着她的眼睛说,“看大家这方向,肯定是往当地政府设立的临时避难所或者联合国设立的避难营去。只要我们能坚持住,到时就有救。”
方颂祺未接茬。
“我的话有那么难信吗?好歹我也来来非洲很长一阵了,比你见过这里的世面。”小姜姐把她的头巾重新给她围上,起身,“你等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吃的。”
方颂祺往头顶看光秃秃的树,对食物一点不抱希望,提醒小姜姐把两只鞋都先穿上。
一想到是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方颂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比起脚废掉,还是起鸡皮疙瘩就起鸡皮疙瘩吧……而且,脚已经磨得惨不忍睹,再穿鞋子,其实特别疼,同样被磨;不穿鞋子,仍旧会继续被磨,所以也整不明白,究竟穿鞋子好还是不穿鞋子好。
小姜姐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带的也只是野草。
却连野草也要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见。
只有一点点,两人面对面沉默地细嚼慢咽分食。
难吃得方颂祺差点吐出来。
当然,只是差点,最后关头方颂祺愣是咽进肚子里,不让自己被味儿给继续恶心。
小姜姐则咀嚼得特别慢,仿佛在嘴里多停留一阵子,就等于多吃点、能多抗点饿。
对比之下,方颂祺觉得自己就像猪八戒吞人参果。
担心她没吃饱,小姜姐在下咽后又起身:“我再去看看能不能挖点。”
方颂祺也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人多力量大。而且她没那么厚的脸皮总让小姜姐照顾她,她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正好她现在也挨过了最有气无力的那阵子。
小姜姐没反对,点点头,从脚上脱下来一只鞋。
虽然穿不穿无所谓,并且一人穿两只胜过两人各穿一只,但方颂祺没浪费时间和口舌去和她客气来客气去。
四处寻觅食物的人自然不止她们两个。
有的地方土地干得都皲裂,原本没有寸草不生,然此时但凡地里或者树上长出来的,全难逃大家的手,一个个似吸血鬼走来走去。
小姜姐带她去一条完全干涸了的河道边,那里聚集了不少人,走近了发现他们在争抢一处淤泥里的水。
方颂祺凝睛瞧了一眼,那水混着泥沙,十分浑浊,还掺杂着铁锈色,给人感觉喝下去会感染上致命的疾病。可她仍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毕竟之前那两口较之正常生活里分量着实太少,她没喝够。
别开脸,她决定眼不见为净。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她突然找不到小姜姐了,心里头一慌,急急叫嚷。
四处张望的时候,扫到不远处的草丛里好像有什么在动。
方颂祺壮着胆子靠近,模模糊糊看到两个一大一小人影晃来晃去,耳中则捕捉到疑似有人被捂住嘴的呜咽声。
掉落在地上的那只与她脚上成双的鞋邦助方颂祺做出判断,即刻奔上前。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是一对母子,其实根本没多大能耐,她一人一个拳头就解决了,忙不迭拉起被按在地上的小姜姐。
“水!”小姜姐着急,又往那对母子扑。
却迟了一步,那个黑人孩子手没拿稳,瓶子打翻,掉到地上,哪里还见水的踪影?
方颂祺见状火气噌噌直冒,恨不得把他们徒手撕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又过去揪住那位黑人母亲。
那位黑人母亲顾不上方颂祺,压着自己孩子到地上伸舌头添水倒翻的地方,又去添那只原本装水的瓶子。
方颂祺硬生生卡住要打人的冲动。草!有必要这个样子吗?!
“小方……”小姜走过来,漠漠拉下她的手,“走吧……只怪我自己太不小心……”
没心思再找什么野草填肚子,两人要回她们先前的那棵树,却已经被其他人占领了,便换了个地方,坐到很浅的一道沙堤后。
气氛凝重,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
半晌,方颂祺低低呢喃:“早知道会被抢,你那时候就该喝进肚子里,不用留在明天了……”
小姜姐格外乐观似的,一笑置之,提议道:“你先睡会儿吧。”
她这是要守夜的意思。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好守的。
“你先睡吧,我不困。”方颂祺手指戳了戳干裂的土。
小姜姐就地躺下,隔数秒,闲聊似的与她谈到:“这里但凡带着孩子的,那些孩子基本是那些女人被强歼的产物。”
“刚刚抢我们水的那个女人,我第一次出来挖野草的时候遇到过,聊了两句,她告诉我她被囚禁了六年,当了六年的x奴,这次逃跑出来,肚子里其实还怀着一个。”
“已经有很多摄影记者做这方面的专题,报道刚果共和国内部战争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真实接触她们这些人,还是第一次。”
方颂祺闻言抿了抿唇,回想方才的情况,发表感想:“我只觉得震惊,她们竟然愿意生下强歼犯的孩子,自己逃跑就算了,还要带着孩子?是不是无论孩子怎么来的,她们都要用母性去无私地爱护他们?”
反正在她个人的价值观里,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强歼行为在战争中是一种武器……”小姜姐感慨,“这里还有许多我们正常生活中很难理解也难以接受的事情发生。我们作为单个人,无法解除他们的苦难,力所能及的就是做记录,将他们的痛苦向公众传达,大家能共同努力对这个世界做出些改变。媒体工作者,作用大概就在此。”
方颂祺歪脑袋看向她。
小姜姐双眸闭阖,没再出声,似已入睡。
方颂祺转回头,十分不雅地叉开两条腿,手指继续往土里戳啊戳,脑中闪过某些事情。
天蒙蒙亮起来的时候,这支因缘际会凑起来的队伍拔营开始继续前行。
相较于昨天,今天方颂祺从容不少,徒步的过程中天马行空地幻想自己是红军走长征路,嘿哟嘿哟加油呀,坚持到底绝对就是胜利……
冷不防,身旁的小姜姐突然倒地,一脸扎进地面的黄土里。
方颂祺连忙停下,将她从地上扶起。
小姜姐虚着气摇头:“小方,你把我丢下,自己先走吧。”
“呸!”没唾沫,方颂祺也狠狠淬她一口,“你故意坑我是不是?你不跟我一起走,到了难民营我怎么知道找谁求救?”
小姜姐竟拿她的问题当问题:“能遇上维和部队的人最好了。”
方颂祺和她急眼:“你要陷我于不义?休想得逞!还是你瞧不起我?就你有能力照顾我,我还没能力邦你了?”
没等小姜姐再反应,方颂祺直接上手把人驮到自己背上。
妈哒!起身的一瞬,她脚软得差点两人一块摔倒,就算为了不打自己脸,她死活也得撑住不是?
可以的!没再怕的!
小姜姐在她背上劝道:“我们相互之间没有义务谁非要救谁的。你丢下我也不需要愧疚。”
“行了!我知道了!你省点唾沫吧!废话那么多!”方颂祺烦躁,“我就试试看,后面如果撑不住,我不会死扛,把我的命也和你一起搭上的。”
小姜姐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没再出声。
运气还不赖,中午方颂祺就带着小姜姐随其他人涌入一临时避难所。
原本是个当地的一个大酒店,现在被非法占用,沦为无家可归民众的聚集地,条件却并没有比风餐露宿好,脏乱而拥挤,看到里面不少人生病,方颂祺一时犹豫住。
居住在此的难民倒是挺欢迎新来的人,主动询问方颂祺需不需要邦助。
方颂祺看到从昨天到今天都一起走的那些人全都进去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背上的小姜姐,决定至少要先落脚休息一下,否则她的体力也要到极限了。
方颂祺只呆在比较靠外边的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草棚里坐着几个十几岁的黑人孩子,围着一台电视,看一部中国的老电影。
方颂祺放下小姜姐后,赶忙询问其他难民,有没有电话可以打。
非洲法语和法语存在一定区别,鸡同鸭讲加上手脚比划才沟通成功。
得到的回答是,这片地方的通讯对外是切断的。
草!方颂祺暗自咒骂,又问起当地政府和维和部队。
当地政府确实会资助这个避难所一定的物资,但难民太多,物资有限,根本不一定会轮得到他们,如今他们这群人也在每天都盼着人来。
最后是中国驻当地的大使馆……听说距离这里有点远……
方颂祺更加抓狂,所以只能停留在这里眼巴巴等着是么?吃的还是没有,喝的也还是没有,一整个避难所的人都在等死吗?
“小方……”
小姜姐的声音顿时把方颂祺唤了回去。
方颂祺这才从她无意间露出衣袖上的手臂上看到很多包和水泡,心中大惊:“你这是怎么了?”
小姜姐拉下衣袖:“没什么大问题,被虫子咬了而已。”
方颂祺眸光轻闪,抿唇不言语。
小姜姐喊她,主要是让她别着急。昨天她们跑出来的地方发生的暴动动静挺大,没意外的话驻扎当地的维和部队一定会出面协调,届时不会不管这附近的避难所,还会亲设难民营,诸如此类。
无论她的语气如何确信,在方颂祺听来就仅仅只是一种安抚而已,自个儿悄咪咪放心里嘀咕:那万一有意外呢?坦桑尼亚那个码头,和警察合作抓人贩子,不就出现意外了吗?
小姜姐在不久之后又昏迷了,而且发烧了。
方颂祺却根本束手无策。
小姜姐迷迷糊糊地又醒来,问方颂祺外面的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根本没来人!方颂祺忍不住骂她,哪来的信心也不知道!
小姜姐却有股迷之执着:“会来的……我们一定会获救的……我和他还没见到最后一面……我肯定不会死……”
和谁还没见最后一面?方颂祺皱眉。
小姜姐突然记起什么事情似的,变得比方才精神了不少,拜托方颂祺去找把剪刀或者小刀过来。
只要不是吃喝的物资,生活用品还是很容易借到的。方颂祺找是找来了,可有点担心剪刀脏,谁知道剪刀的主人曾经拿它做过什么,万一染上什么病呢?
小姜姐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用了,却是拿剪刀从边缝上将她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甲盖给撬开了。
方颂祺被她吓一大跳,凝睛后发现她的小指并没有流血,那一小片指甲盖好像本来就是假的,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
靠……看起来跟间谍特工似的……
小姜姐把那一小片指甲盖交给她:“这里面有份内存卡。万一我没挺过去,你邦我转交给大使馆,后续就不用你cao心了。”
方颂祺低垂眼眸,盯着手掌心里的东西,撇嘴:“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管。我和你很熟嘛?”
小姜姐轻轻笑:“我和你很熟。”
稍加一顿,她又道:“你和我妹妹有点像。”
旋即她眼神微微黯淡:“不过,她没你勇敢。”
“所以你一路对我的照顾,是因为移情作用?”方颂祺翻白眼,把指甲盖塞回给她,“不邦你,你妹妹肯定还在家等着你。”
“她已经去世了。”小姜姐的语气极为平淡。
方颂祺沉默住。
小姜姐再次把指甲盖交过来:“你别怕,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挺过去的。”
在说完这句话不久,小姜姐又陷入昏迷,身、上越来越烫,真正的不省人事。
昨天晚上抢了她们水的那个女人,大概出于愧疚,从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掏出来,里头装了一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药。方颂祺收下了,但不敢轻易给小姜姐喂。
她紧紧挨着小姜姐靠墙坐,感受着小姜姐的体温,无神地望向外面。
同样又渴又饿的难民,瘦骨如柴,坐在光秃秃的树下,眼神里透露着绝望。
方颂祺想,别人看她,肯定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吧……
这里没有电,大家伙儿也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
或者有人有,但又有什么可照明的呢?
不过是一张张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脸,白天看得还不够多吗?
太阳下山后整栋难民所陷入黑暗,反而将绝望遮挡住,不那般赤果果。
方颂祺无权为小姜姐的生命做决定。
可继续下去,小姜姐必然得死,那她能做的只有……在自己也饿昏过去之前,给小姜姐喂下那颗药,邦小姜姐赌一次。
…………
“蔺迦漢,你比我大几岁来着?”
“八岁。”
“那假设每个人的寿命都是一百岁,你就比我早死八年喽?”
“嗯。”
“那岂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是至少还有萌萌?”
“萌萌到时候肯定有自己爱人和家庭了,我怎么能把她栓在我身边?而且我只想要你陪我,其他人都不行。”随即她笑了笑,“其实我的运气这么差,多半还没活满一百岁,就先——”
额头被亲了一下,她后面的话被制止。
她笑意浓了些,还是把最后三个字说完:“出意外。”
…………
滚!谁踏马出意外?谁踏马活不满一百岁?
她不仅要活到一百岁!她还要活到一百一!一百二!
方颂祺气愤地坐起,额头却冷不丁跟突然撞上石头一般,痛得要命。
草!谁砸她啊?!
方颂祺怒而睁眼,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