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大作家
这几天因为整理书架,把好久没有看了的有些外国书翻检一下,很有点儿感慨。这些书本来是不想再要的,大都是关于欧洲近代文学的史传,小说散文的译本,都是从前编讲义写文章,乱讲文学的那时候的资料,早已没有用处了,如有机会很想把他出脱,但是又不愿一本本的散落在市场摊上,所以至今还是搁着。这回从尘封中抓出来看,却又感到好些喜悦。当初买来的时候大抵很费点心或有什么用意,所以觉得总有些情分,而其内容亦往往自有胜处,令人不易忘记。架上一册紫色布面的书,名曰《俄国大作家》,这是我初到东京时所买,大约是一九〇六年的冬天,我还不会说话,此书定价是二圆半,付给十圆纸币,丸善的小伙计却当作五圆看,只找还我二圆半,无法同他讲清楚,只好吃亏回来。原著者为法国迭布,英人陀耳翻译加注,亦即是托尔斯泰小说《哥萨克》的译者,在美国于一八八六年出版,算来只比我小了一岁,这样说来也并不见得是怎样好的书,可是如今见了又不禁要拉出来翻看一下子,觉得这书面以及式样行款也均可喜,而且他又最早告诉我关于这三大作家,即是戈戈尔,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事,使我永不会忘记,特别是关于戈戈尔。说到戈戈尔的著作,《死灵魂》,《泰拉思蒲耳巴》,《迭康加庄夜话》等,就记起其中零星的一片或一节,有如多年前吃过的好糕点,这味道在记忆上长久不会消失。这位老先生的苦笑我最不能忘记,尤其是记得他终于发狂而死,所以这笑更是有意思。同样的发狂而死的有伽尔洵,他的不多的几篇小说我也是至今还喜欢,那篇《懦夫》终未译出,虽然一直想要翻译。译文学作品总须直接译,可是我所知道的一点现代语里绝少想译的东西,平常喜爱的小说偏偏都是那些国语所写,是我们所不懂或是未曾学会的。波阑的显克微支也可以算是一例,我不要他的《你往何处去》以及《火与剑》三部作,就只看想那些短篇,《炭画》以外还有那《得胜的巴耳德克》(照中国习惯可以译为巴得胜,因为这是一个兵的名字,)与《波支南的塾师日记抄》,记德属波兰的农民与学童所受的痛苦,摘读一部分就只感到悲酸,愈想译,也愈不敢译。显克微支没有发狂,他的苦笑却是与他同种族的大作家相同的。会波兰文的人恐怕很少吧,显克微支的作品大概只好重译了,如有人肯做,这功德也不小。近年差不多专读线装书,固然也有所得,至少给我好些思索和作文的材料,但是在中国新文艺特别是小说的创作上,这些总是不够的,还须得向外国去寻求帮助。关于这方面的事不敢充作内行,所以不必多说,只是凭个人的经验略述所感而已。以前着手写《书房一角》的时候,颇想把自己偏爱的有些作家作品叙说一点,可是因为决意不谈文学,只说了一点匈加利的小说,其余都讲的是旧书,这虽然也是不错的,但将平时所最爱重的略去不说却也似乎不足,现在这几行总算是个补遗罢。
六月三日。
* 刊一九四五年八月一日《读书》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署名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