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报的经历
不佞开始阅报是庚午年以后,在南京的学校里,大家关心时务,醵资买上海报看。其时除了上海以外,并无报馆,《新闻》《申报》觉得稍旧,顶新的是《苏报》。
这后来成为有名的“苏报案”,记得的人现在还不少,我们受了《苏报》的影响,也不免想说话活动,几次弄得几乎记过,有朋友终于以此退学转投将弁学堂,成为名人的。但是讲到养成看报习惯,仿佛是香烟瘾似的,那还在其后,即是日俄战争之后在日本留学的那几年里。平常学生看的大抵是《读卖新闻》,后来夏目漱石进了朝日社,起手写《虞美人草》,于是《朝日新闻》也为文学青年所爱读,我们那时所看就是这两种。不知怎的归国以后却只订阅《读卖》,直到现今改为《读卖报知》,还是在看,大约这也就是惰力的缘故吧。在南京的时候,无论冬夏什么时候,一醒过来,枕头边就放着报纸,洗过了脸,第一件事就是看报,懒惰的可以躺着看过了再起身。这几乎是日课一样,接连五六个年头,变成了习惯。还有傍晚出门的时候,大抵是散步或买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务,在换车站就有许多卖报的嚷着晚报是一分,晚报是一分,也往往摸出一个铜元来买一份,明知道里面不会有什么消息,姑且看他一下,随即折了塞入怀中了。到了这时候,这已是成了瘾了。假如真是袖底没有零钱,晚报不买尚可,但是早上起来洗了脸,沏好了茶,靠着火钵坐地,这时如没有一张报捏在手里,正似吃烟家没有香烟,不但觉得极是无聊,便是手指头也似乎很空闲似的。
天下事一成为瘾,便没有法子,即使是香烟,虽然比雅片烟较好,也总是再也省不下,戒不掉。看报也正是一样。我以前曾说,看旧书有如抽香烟,意云藉以消遣,现在又说看报,这未必可消遣,乃是因为成了瘾也。差不多四十年只一跳,说到现在,别的虽然变了不少,这瘾是依然存在。现今在食堂内玻璃门的食器厨上每日放着不知几天前的《读卖报知》,因为总不能每天来,大抵送到时多是一叠,上盖红戳云迟到二日分,所以我也不及细读,只看看新书广告以及大题目而已。不国报有好几分,不必一一列举,总之北京天津有名的报纸大概都有了,其中有赠阅的,也有订阅的,说也奇怪,出了钱定的到的很晚,平均总在十二时至一时之间,叫早送毫无效验,说这样迟到就不要了,他也情愿你停阅,反正不能提早,这有多年历史,于今也已习惯了。一时以后回家来再看也不妨,而且在外边也会看到的。义务报迟到更是莫怪,有些报大抵隔一天送两日分,既是白看的,岂能再说闲话,不过隔日报在受者别无用处,在送者还是耗废了一分,实在很觉得对不起的。然而一面也有很早的《实报》送给我看已有八九年了,午前总是按时送到,差不多没有一天缺少,这很是难得。
本来吃烟吃不饱肚子,看报也是那么一回事,不必太计较,但是看报的瘾也有时候的,及时能够让人看到,自然是更可感谢的事。旧书与香烟近来都大大的涨价了,只有报纸还算公道,普通一月份只领得三四斤榆树皮面,这又是每天非看报不可的人的福音了。
* 初刊《实报》,一九四三年《新学生》第二卷第三期转载,今据转载文编入,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