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日译本序
中国新文学之兴起,于今才二十馀年,时间还很短,成绩自然也就不能很好。大抵在多少有传统的根基存在的地方,新的成就也比较的明显,例如散文作品、小说与随笔都还相当的发达,比起诗歌戏曲来,在量与质上似均较优。这里边当然有好些原因,但是语言问题恐怕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文学中的事与理,即内容尽可随时变更,只要有“诚”存在便好,可是表现的形式假如不称心,缺少了“达”,那就不能令人领解其佳处了。小说与随笔之发达较快,并不在于内容上有传统可守,不,在这上边其实倒很有些变更了,它们的便宜乃是由于从前的文学语言可以应用,不像诗歌戏曲之须要更多的改造。中国用白话写小说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由言文一致渐进而为纯净的语体,在清朝后半成功的两部大作可为代表,即《红楼梦》与《儿女英雄传》。现代的小说意思尽管翻新,用语有可凭藉,仍向着这一路进行,至老舍出,更加重北京话的分子,故其著作正可与《红楼》《儿女》相比,其情形正同,非是偶然也。竹中先生精通中国文学与世相,近来费其一年馀之光阴,尽心力以翻译老舍所著的《骆驼祥子》,殆亦着眼于此。近日译成付梓,征序于余,余久不读新文学书,今但就感想所及,写此数行,聊以塞责,若关于文学批评,则当俟之识者,非鄙人之力所得及也。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于北京,周作人识。
* 刊一九四三年三月东京新潮社出版竹中申译《骆驼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