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巢四述》序目前有一件事,本极重要切实,而世间容易忽略或忘却,忽略忘却时甚不成话,而郑重提出来说,又太平凡了,或者觉得可笑,此亦是大奇也。此一事为何,即中国文用汉字所写,是也。中国人用汉字是历史的事实,但是这在中国民族与文化的统一上又极有重大的意义,所以今后关于国文学之研究或创作,我们对于汉字都应特别加以认识与重视。四五年前曾写过一篇《汉文学的传统》,里边有这样的几句话:
“汉字这东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与朝鲜在内。他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的发生出好些文章上的花样来。这里除了重对偶的骈体,讲腔调的古文之外,还有许多雅俗不同的玩艺儿,例如对联,诗钟,灯谜,是雅的一边,急口令,笑话,以至拆字,要归到俗的一边去了,可是其生命同样的寄托在汉字上,那是很明显的。我们自己可以不会做诗钟之类,但是不能无视他的存在和势力,这会得向不同的方面出来,用了不同的形式。近几年来大家多改写白话文,彷佛是变换了一个局面,其实还是用的汉字,仍旧变不到那里去,而且变的一小部分里因革又不一定合宜,很值得一番注意。白话文是散文中之最散体的,难以容得骈偶的辞或句,但腔调还是用得着,因了题目与笔者的不同,可以把《古文观止》或《东莱博议》应用上去,结果并没有能够比从前改好得多少,只看洋八股这名称,即是确证。据我看来,这因革实在有点儿弄颠倒了。我以为我们现在写文章,重要的还是努力减少那腔调,要与八股策论愈相远愈好。至于骈偶倒不妨设法利用,因为白话文的语汇少欠丰富,句法也易陷于单调,从汉字的特质上去找出一点妆饰性来,如能用得适合,或者能使营养不良的文章增加点血色,亦未可知。不过这里的难问题是在于怎样应用,我自己还不能说出办法来,但是我总以为这意见是对的,假如能够将骈文的精华应用一点到白话文里去,我们一定可以写出比现在更好的文章来。”
以上所说多偏于写作,在研究上也正是同一道理,总之离不开汉字,故关于汉字的性质及由此发生之文章上各种变化式样,我们须得了知大概,这才可以着手于研究或写作的工作。这类预备知识,现今不易获得,这是一种困难。但是现在《枝巢四述》出版,也就可以补此缺恨,鄙人根据上述的私见,深信此书之公刊不独有益于在校的学子,即于国文学前途亦至有关系。枝巢先生学问渊深,著作宏富,《啸盦诗词文稿》及《旧京琐记》各种均已梓行,曾得快读,此“四述”者乃近年授徒之作,就骈文诗词曲四门,详为说明,在先生虽只是绪馀,但其意义则至重大。鄙人尝言,名山事业未足为奇,唯能以法施人,念及童蒙,委曲敷说,斯乃胜业,值得赞叹耳。窃本此意,为《枝巢四述》作跋语,至于言之不文,固自知之,亦正不能计也。
周作人识于北京,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 刊夏仁虎著《枝巢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