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燕京岁时记》译本
敦崇所著《燕京岁时记》是我所喜欢的书籍之一,自从民国九年初次见到,一直如此以至今日。原书刻于光绪丙午,距今才三十六年,市上尚有新印本发售,并不难得,但是我有一本,纸已旧敝,首叶有朱文印二,曰铁狮道人,曰姓富察名敦崇字礼臣,篆刻与印色均不佳,所可重者乃是著者之遗迹耳。寒斋所得此外尚有《紫藤馆诗草》《南行诗草》《都门纪变三十绝句》《画虎集文钞》《芸窗琐记》《湘影历史》等六种,但是最有意思的,还要算这《岁时记》,近七八年中英文日文译本都已出来,即此也可见为有目所共赏了。英译本名annual customs and festivals in peking,译者derk bodde,一九三五年北京法文书店发行,价十三元半,但是现售加倍了。日译本名《北京年中行事记》,小野胜年译,昭和十六年岩波书店发行,价金六十钱也。日英译者译注此书,有相当的见识,可以佩服,故略加批评,亦责备贤者之意,若是一般应时投机之物,则自不暇评,实亦并不暇买也。
两译本有一共同的缺点,这便是关于著者生活之道听涂说。英译本根据《紫藤馆诗草》卷首“铁狮道人传”的资料,说到著者之死,其文云:
“传记言在宣统三年七月,他病了,回北京后不久死去,年五十七。”查周承荫著传记原文云:
“宣统三年七月因病请假就医,甫至京遽遭国变,遂不复出,时或自言自语,时或拍案呼咤,惟遇隆裕皇太后大事,成服而出,缟素二十七日。”案隆裕太后之丧在民国二年癸丑,敦氏尚在,年五十九矣,然则不如译者所说死于辛亥也明甚,是年只是遂不出耳,非是遂不起也。日译本绪言中所说则尤奇,其文云:
“宣统三年七月因病辞官归北京,十月革命起,自此遂不复出门,宣统帝大婚毕,乃至通州八里桥投水自杀。遗老怀黍离麦秀之叹而死者,王国维之前,有斯人焉,此桥川时雄氏评彼之言也。时行年五十七。”案宣统大婚典礼在民国十一年壬戌,敦崇年六十八。又查《画虎集文钞》,卷末有碣石逋叟周毓之诗序,毓之即周承荫,序文末署甲子,自称七十老人,可知两年前未曾有跳河之事矣。此序文作于正月元日,又云病中,我们所能知道者止此,即截至尔时止,铁狮道人尚健在耳,若何时逝世,则因现在找不着资料,未能知悉也。
译文误解,在西洋人自属难免,但不知何以无华人为之先一校阅也。英译本“封台”项下,说什不闲以前颇盛,近亦如广陵散矣,译作消散如广陵,注言广陵即扬州,昔繁华而今衰歇。又“端阳”项下,竹筒贮米以祭屈原,以楝叶塞其上,译作荷叶,似误听楝字为莲字音也。日译本自不至再误矣,唯亦偶有疏忽处,略举二三于下。
五十七叶“厂甸儿”节,搬指译作指环,按平常指环无加在拇指上者,意有参差,英译本不误。又碧霞玺译作碧霞色玉之印章,按这宝石名称的语源虽未详,但此玺字并不如字作印玺解,是无疑的,英译本作柘榴石,虽色彩或不合,似尚较佳。
一四二叶“江南城隍庙”节,原文迎赛祀孤,这所祀大抵是孤魂罢,因为期日是中元,清明,十月一日,参考各节亦可明了也。日译本云,迎此城隍神而祀其孤独者。案英译本云,欢迎并祭祀此诸孤独之神们。二本误解处相同,即以孤为孤神,其实这里的神们都不孤独,不但城隍皆有夫人,即从神亦犹官衙之吏胥,徒党甚众也。
但是更大的缺点乃是改字的错误。一四四叶“金钟儿”节,原文云,金钟之号,非滥予也。日译本注曰,滥予意稍难通,恐是滥竽之误,附录原文便径改作滥竽,卷末校订表中亦并列入。按滥予不误,英译本作extravagantly conferred,亦尚不错,若云滥竽,反不通顺矣。又一七九叶“蛐蛐儿”节,原文云,或又谓聒聒儿者即蝼蝈也。日译本注曰,原文为聒聒儿,则意味难通,乃以意改为油壶卢。译文云,或者所谓油壶卢者即是蝼蝈。按原文或谓,本来只说或人有此一说,自己全不负责,译文则全是著者的意思,口气全不相同。又聒聒儿亦写作蝈蝈儿,因此蝈而连想到蝼蝈,乃有此或说,油壶卢则连搭不上,至于讲事实,月令的蝼蝈郑氏注云是蛙,俗语的蝼蝈蝼蛄,河北亦有土名曰拉拉蛄,只能作蚯蚓鸣,无沿街叫卖之值价也。
以上略举数项,非敢吹毛求疵,只是求全责备,希望此种有意义的译者,减少缺点,进于完善,别无他意也。关于二书的插画等,虽亦稍有意见,兹姑从略。
三十一年八月十九日,在北京。
* 刊一九四二年十月一日《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一之一),署名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