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向来都知道,自己同言涵很谈得来。
当年北疆的万重高山、千丈荒漠一起携手走遍,她与他从来都是相谈甚欢,从古至今,从天到地,从来都不缺少话题。
只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当他在京城与旁人另有婚约之后,自己还能再与他这般无所不言的畅谈一番。
或许,等有朝一日自己的心结彻底放下,她和他之间,还能做回普普通通的朋友?还能偶尔再一起相约出门,如今日这般喝酒聊天?
转眸看着身边不经意笑出声来的言涵,盛夏歪着头,时不时地也会在心里浮起几丝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幻想终归是幻想。
那个小小的、不切实际的肥皂泡尚且没有吹圆,便被一个人的忽然到来毫不留情地戳得粉碎。
“言哥哥,原来你躲在这里呀,真是让凝儿一通好找呢。”撑伞走来的身影婀娜多姿,唐婉凝脸上笑得温柔乖巧,一双秋水明眸在盛夏的身上打了三转,疑惑道:“这位是……”
“盛将军府,长女盛夏。”
率先从青石上站起了身子,盛夏在看到唐婉凝的一瞬间浑身冰冷彻骨几乎就要克制不住,缩在广袖里的手攥得生疼,她偷偷地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惯常那平静的样子。
“呀,原来是盛老将军的那位有名的独女呀,我叫唐婉凝,是唐家的三小姐,盛姐姐,久仰大名了。”
惊讶之中似乎还带了些许的欣喜,唐婉凝欢欢喜喜地对着盛夏伸出了手去。
攥着的手只好松开,盛夏伸出手去与她匆匆一握,微张的双唇尚且没来得及出声,便只听得唐婉凝又是一声惊呼:
“呀!盛姐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这山里可不似京城,风很冷的,盛姐姐一定是没有经验,所以衣服穿太少冻着了。若是盛姐姐不嫌弃的话,凝儿那里还有几件备用的,要不,盛姐姐去添一件?”
语气乖巧可爱,唐婉凝对着盛夏关切出声,却是将笑眯眯的目光落在了言涵的身上,似乎在等待他的表扬。
盛夏的心里微微一窒,下意识地转眸向着言涵看去。
而言涵也正抬头看着自己,方才还舒展着的眉头此刻又微微地蹙在了一起——她现在这般客气而疏离的样子,让他的心里很不舒服。
“你怎么……”
“多谢唐姑娘好意,我向来手凉,倒不是因为今天的天气,所以不碍的。”
及时打断了言涵未说完的话,收回目光的盛夏随随便便扯了个小慌,却是在言涵那盯着自己不放的目光中莫名地有些心虚,又莫名地有些气闷。
“哦,那就好,我还担心盛姐姐冻病了呢。”回头冲着盛夏笑笑,唐婉凝复又回头瞧着言涵,语气里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不过,我从前还不知道言哥哥你同盛姐姐的关系这般要好呢,都可以背着众人偷偷躲在这里喝酒聊天,若是早知道的话,凝儿肯定早就求了言哥哥你,要你介绍我给盛姐姐你认识呢。”
“唐姑娘你误会了,我同殿下并不相熟,刚才只不过是恰好遇到闲聊了两句而已,我本就是要走的,正好唐姑娘你来了。”
客气地解释出声,盛夏告辞的话语已经在嘴里打转,却被言涵那忽然响起的淡漠嗓音,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她没有误会,我确实是专门来找你喝酒的。”
语气幽幽,言涵从那一方青石上缓缓站起身子,对着盛夏晃了晃手中的酒囊,而明眼可见的,唐婉凝那乖巧笑着的脸庞上极快速地闪过一丝阴鸷。
“那倒是我误会了殿下,”短暂的怔愣过后,心头便忽然涌上几分委屈,盛夏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偏偏要在唐婉凝的面前拆自己的台,难道他就连一丁点儿的自尊都不愿意留给她吗?
暗暗地咬了咬嘴唇,盛夏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生硬了几分:
“但我一直以为,自己与殿下不过是偶遇闲聊,再者,我同殿下本就没什么太多的交情,所以于我而言,殿下究竟是专门来找我的,还是恰好碰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地,盛夏有些赌气似的错开了言涵望过来的目光。
而看着盛夏的脸色似是有些难看的言涵,蹙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一句“你怎么好好的发起了脾气”尚未出口,便被唐婉凝那忽然响起的娇俏声音所打断。
“哦,对了,盛姐姐,你瞧我这记性,刚刚我来的时候听到有下人在到处找你,似乎是说有一个叫宋……宋什么的姑娘来找你。”
娇俏的眉头学着言涵的样子轻轻蹙起,唐婉凝抬手亲昵的拉住言涵的衣袖,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冲着盛夏抱歉的笑笑。
“是宋相宜?”下意识地接口出声,盛夏那沉郁的心情顿时明朗了几分。
“对对,好像就是叫宋相宜,宋家的五小姐嘛,盛姐姐你瞧我这脑子,真是笨呢,还好言哥哥不嫌弃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唐婉凝乖巧又自豪地出声说道。
盛夏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发白。
“既然有人找我,那安王殿下,唐姑娘,我就先告辞了。”
匆匆忙忙地对着言涵行了个礼,盛夏不等他开口,便转过身子向着来时的寺庙后院走去,几乎是片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停留。
连绵的细雨霏霏,将来时的路打得又湿又滑,连带着那红色的裙裾也又湿又冷的垂在脚边,盛夏向前走着,只觉得每一步都是那样的沉重。
只是还好,她还有宋相宜。
远远地看到挂着宋家标记的马车,盛夏停住了脚步,努力调整了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唇角勾起一个笑来,方才快着步子走向马车。
“阿夏,这里,我在这里。”没等盛夏走进,宋相宜便探着身子招呼出声,生怕她找不到自己。
“相宜,”跑过去拉住宋相宜的手,盛夏一面细细打量着面前许久不见的闺中密友,一面问道:“你怎么跑到寒山寺里来了?”
“急着见你呀,我刚到京城就差人去盛将军府报信,让你在家等着我,谁知道小厮回来说你来了寒山寺,那我只好上来找你。”
将盛夏拉进马车,本就生性活泼的宋相宜脸上欣喜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唔,你也不说提前送个信儿来,不然我早早的去城门处迎你岂不更好?”进了马车才知山中寒凉,盛夏忍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你瞧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春天惹了伤寒最难好。”
故意带了几分嫌弃地看着盛夏,宋相宜拿出一条干净毛巾,包裹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揉来揉去。
“刚刚觉得雨小就懒得打伞,谁知道在外面站久了会淋成这副样子。”随着宋相宜的手将脑袋晃来晃去,盛夏脸上笑意不减。
“站久了?你方才是跟谁在一起?我怎么瞧着他们都在后院的屋里呢?”诧异出声,宋相宜给盛夏递了件干爽的外衣,却敏锐的觉察到盛夏那微微僵硬了一瞬的动作。
“就随便聊了两句,不记得名字了,你也知道的,我这人最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微微敛了眼眸,盛夏含糊出声。
她不愿在自己同宋相宜久别重逢的时候提及这样的事情,可显然,宋相宜并没有这个打算。
“碰到言涵了是不是?”沉默片刻,宋相宜开了口。
垂眸叹气,盛夏躲避不过的点了点头,又略带几分艰难的道:“还有他的……唐婉凝。”
“未婚妻”三个字在舌尖打了几转终究是没能说出来,此刻的盛夏觉得,自己真是很没有出息。
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下,盛夏抬头看着宋相宜,脸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上几分。
“想哭就哭吧,反正马车的隔音效果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宋相宜伸出手去,轻轻揽过盛夏的肩头。
她一向知道盛夏坚强,却更加知道,这次的事情对她到底是一种怎样沉重而锐利的伤害。
泪水瞬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滚而落,那个众人面前坚强的她、冷静的她、云淡风轻说“放下”的她,此刻在宋相宜的面前再也支撑不住那层看似坚硬,其实脆弱的一击即破的保护壳。
“相宜,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双手捂脸,盛夏压抑着的哭泣嗓音里满是酸涩,“我以为我能不在乎,我甚至以为还能在以后同他做朋友,可是唐婉凝出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相宜,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泣不成声,盛夏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全都分崩离析,那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甫一找到缺口,便似决堤的江河一般湍急奔涌。
紧紧地依靠在宋相宜的肩头肆恣地哭泣流泪,盛夏那沉默而悲伤的样子令宋相宜的心头涌起长长的,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