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峄城的动作向来很快。
南陵城的捕快尚且没有从孙秀秀的口中问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穆峄城已经将重伤昏迷的凶手悄悄地送到了京城之中。
那,言涵他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了吧?正好,自己也不用再提笔纠结犹豫了。
抬手将那盛满灰烬的清水倒在花丛中,听到这个消息,盛夏只觉得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松了一口气,反而是有几许空落落,仿佛缠绕在他们之间的那个唯一的联系,也在忽然之间“啪”地一声断掉了。
“南陵城那边询问孙秀秀的时候,好像遇到困难了,林大人传来信儿说,孙秀秀只要见到捕快就一直哭个不停还浑身发抖,他们连续她几天,都一句话也没有问出来。”
看出了盛夏平静脸庞下的一丝忧郁,穆峄城顿了顿嗓音方才出声说道。
“那陈少平那边呢?”
“陈少平昨天晚上才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这个时候府衙的捕快应该差不多在审问了,不知道他们能问出点儿什么来,我总觉得,陈少平不会那么轻易的交代。”
回答出声,穆峄城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虽然在最后的这桩案子里,陈少平确然是受害者不假,然而他却始终是一个隐藏了许久的连环杀手,面对府衙捕快的审讯,他的供词的可信度有多高,实在是有待考量。
“也有可能孙秀秀她不是一看到捕快就哭,而是一看到男子就害怕。”沉吟着出声,盛夏继续道:
“不管是陈少平在最后露出了凶恶的真面目,还是后来他们一起被掳走在地洞里遭受到虐//待,对孙秀秀来说,都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折磨,她害怕也是正常的。
不如我去试试吧,可能看到我她的戒心会小一点。”
想起在地洞里孙秀秀那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样子,盛夏淡淡的出声说道。
家宅已毁,亲人已亡。
看着眼前浑身是伤又一刻都止不住哭泣流泪的孙秀秀,盛夏坐在她身旁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地出声,道:
“我没有什么话好安慰你的,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到从前。
而你既然还活着,那就必须要一切向前看,必须要继续向前走。”
“向前看?向前走?我怎么看,怎么走?我现在是活着,可是还不如一起死了干脆!
如果不是我任性不听爹娘的话,如果不是我鬼迷心窍带着那个混蛋回家,我爹和我娘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没有家!
是我害死他们的!都是我害死他们的!”
泪水瞬间奔涌而出,孙秀秀沙哑着嗓音哭喊出声,这是许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肯同旁人开口说话。
“这件事情里你确实有错,但害死你父母的人是另外两个穷凶极恶的人,而不是你。”
看着孙秀秀出声,盛夏那平静的目光与面容里仿佛带着一股力量,让情绪激动不已的孙秀秀不由自主地也镇定下来几分,那放声大哭的样子也渐渐的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我知道你现在很后悔,也很恨自己,脑子里肯定已经设想过千百遍如果当初你多做些什么,或者少做些什么,结果肯定就会不一样。
但是,这些都没有用,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你能改变的,只是现在和将来。”
伸出手去握住孙秀秀那颤抖而冰冷的双手,盛夏继续出声,道:
“现在,当初掳走你的凶手已经被我们抓获当场,但是陈少平的罪证还有待进一步收集。
如果你能告诉我,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肯定就能找得到更加确切的证据来将他送入大牢。”
“可是我不想去回忆啊!不想去回忆啊!”冰冷的双手紧攥成拳,孙秀秀脸上的表情悲戚不已。
“我只要一想到那天的事情,就会想到是我害死了我爹娘,我不想去想,我不想去想……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个好女儿,我不是个好女儿……”
“孙秀秀,你看着我,”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盛夏继续说道:“你知道这都不是你的错,而且,现在有机会让你做个更好的女儿。”
“做个更好的女儿?他们……他们还会认我这个女儿吗?”嗓音酸涩,孙秀秀抬起头来看着盛夏。
“他们不会怪你的,没有哪个父母会不认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犯了错会一时的生气,但心里总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的。你的爹娘也一样,你活下来了,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点点头,盛夏出声说道。
“他们真的,真的还当我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真的还爱我吗?”仿佛是不肯相信一般,孙秀秀紧紧抓着盛夏的手追问出声。
“自然是真的。”
“那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我要做他们的好女儿,我要做一个好女儿让他们看,我要做一个好女儿!”
泪水潸然而下,孙秀秀紧咬着的下唇微微泛起了血色。
既然从前她任性不听话,那现在,她就一定要帮助官府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于法来为自己的爹娘报仇,让自己爹娘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最后的安慰。
—
阳光照进来的屋子很安静,只有孙秀秀那断断续续回忆的声音,带着无穷无尽的酸涩与悔恨,凝聚在悄无声息流逝的时间里。
那天很普通,与往常无数个在蓝天上飘着白云的日子一般没有什么特别,然而那天又是特殊的一天,南陵城呼啸的北风中,孙秀秀终于还是握着陈少平的手,忐忑不安地敲开了自家微阖的院门。
果不其然,孙家夫妇在看到自己女儿牵手回来的陈少平时,那向来都满溢着和蔼笑容的脸庞,瞬间变得阴云密布。
那个时候的孙秀秀还很天真,只是单纯的以为自己父母对孙少平的不满,全都是因为他们听了市坊间的那些闲言碎语,全都是因为他们嫌贫爱富的瞧不起陈少平那酒醉的父亲和疯狂的母亲。
而只要她肯坚持,只要他们肯给陈少平一个机会,她就能证明自己没有选错人,她就能证明陈少平自己是有本事、有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陈少平会在自己父亲将他赶出家门的一瞬间变脸,手里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秤砣高高的举起狠狠地落下,紧接着,她的父亲便后脑满是鲜血的扑倒在地。
那一瞬间,孙秀秀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陈少平,她看到的,是一个来自地狱深处的魔鬼。
短暂的震惊呆愣过后,她近乎本能地想要将自己的父亲扶起身来,又想要质问陈少平为什么要下如此的狠手,但却又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真的。
然而却还没等处在茫然无措中的孙秀秀回过神儿来,她自己已经被陈少平连拉带拽地拖出了屋子。
身后母亲发疯一般的哭喊声犹在耳畔,孙秀秀看着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的闪亮亮的星星有些发蒙,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跑,想要跑回去看看自己的父亲,却是无论如何都敌不过陈少平那蛮横起来的力气。
孙秀秀想要喊救命,然而万家灯火之中,皆是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吵吵闹闹,她那才喊了半句便被陈少平掐回到嗓子里的呼救声,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听得到。
一路被拉扯的跌跌撞撞,孙秀秀磕碰得浑身是伤,直到看着陈少平万分娴熟地拉着自己避开了所有人来人往的地方,她方才忽然明白过来,陈少平今天是有备而来,而不是自己之前还傻傻地在心里为他开脱的一时激愤。
只是孙秀秀的愤怒与后悔还没有持续太久,不知何处忽然冒出来的黑影便一闷棍将陈少平打昏在地。
尖叫声卡在嗓子里,孙秀秀半个音儿都没发出来,也被打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地洞里了。”嗓音沙哑,孙秀秀的眼眶里却没有太多的泪水,仿佛经过这一番彻骨的回忆,她的泪已经哭干。
“那陈少平呢?”抬手递过去一杯热水,盛夏看着孙秀秀慢慢的喝光,等着她情绪缓和了一些,方才继续问道。
“那个时候他浑身是血的被绑在架子上一动不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比起回忆在家中所发生的事情时,此时孙秀秀的脸上恐惧更甚于悔恨。
“那你是怎么知道,陈少平其实没有死的?”安抚似的拍了拍孙秀秀的手背,盛夏问道。
“他自己动了……不对,是那个男人忽然出现了,因为他手里拿着刀我很害怕,就大声地喊叫,然后陈少平他好像被叫醒了一样,自己动了动。”
脸色惨白如纸,孙秀秀紧紧攥住盛夏伸过来的手,单薄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而她语气里的恐惧与颤抖能够让人想象得到接下来她看到的事情,到底有多么的恐怖,以至于她今生今世都难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