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的残忍最让人觉得后背发凉,尤其是绵羊露出爪子的那一刹那。
没有人知道曲翊的内里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所有人都以为曲翊是一只软绵绵的羊,在他还没有露出爪牙之前,不会有人知道他在韬光养晦,甚至不会有人他早已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将他自己暴露在人下的机会。
曲翊利用绵软温柔的外在性子,果断挑起了曲如是和曲维晟的战争。
他们都以为对方控制了曲翊,而曲翊这样软绵的性格,就算登基,怕是也只能做一个傀儡。所以谁能控制住曲翊,谁之后就能成为当之无愧的摄政王。
那谁也就会成为实际的掌权者。
曲如是和曲维晟最初将曲翊当成一个威胁,是因为他有了太子之位。但若是这个太子本身扶不上墙呢?
曲翊在曲维晟离开之后,吩咐内侍去叫了上官夫人和寒霜进宫。
二人收到消息,很是惊讶。她们尚且不知曲翊也接着挑起了曲如是对曲维晟的恨意,想法还停留在曲翊为曲维晟所控的阶段,听闻宫中来传信,二人还当是曲维晟的手笔。
然而,等他们到达宫中的时候,却见竟然只有曲翊一人。
“太子殿下?”
寒霜挑了挑眉。
曲翊慌忙请寒霜坐了下来。
“上官夫人……寒大人……快请坐。”
他颇有些局促,起身请她们一一坐下。寒霜并着上官绣连忙还礼,说道:“殿下客气了。不要折杀了臣等。”
曲翊抬手,声音还有些不稳,说道:“二位大人快作罢,咱……咱们莫要再如此生疏了……母君将二位大人留给翊,翊日后要仰仗两位大人的地方,还有很多……”
能看得出来,曲翊这段话显然是有人告诉了她这些,他才会这样说。但明显学得还不到位,在许多地方都吞吞吐吐,倒是将明明一句收拢人心的话,说出了几分怯意来。
上官绣道:“殿下折杀臣等了。臣等一日为锦绣国臣,一日便会守护锦绣,守护殿下,还请殿下拿出几分太子的气魄来。”
曲翊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迟疑不是因着这话不对,而是因着,虽则这话里的意思明白,曲维晟和曲如是也同他说过别无二致的话,但他也只是知道了,却做不到真能君临天下之事。
然则上官绣既然如此说了,按照曲翊的性子,他自然不好拒绝,于是只好迟疑着答应了。
寒霜见他如此模样,不免问道:“殿下今日吩咐臣等来,是所谓何事呢?”
曲翊咬了咬下唇。
他模样清秀,年岁也还小,模样甚至都没有张开,正是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年纪,做出这样的动作来,竟不让人觉得娘气,甚至还让人有些小儿不曾长成的乖巧。
寒霜不曾说话,只是看着曲翊,等待他说话。
曲翊咬着下唇,咬了许久,方才说道:“寒……寒大人……阿翊不知……不知应该如何做……”
寒霜问道:“殿下是因何事烦恼?”
曲翊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空白的棋盘。然而看着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寒霜却看到,那棋盘上竟慢慢有了水痕。
寒霜顿了一下,伸出手去,将锦帕递到了曲翊的面前。她说:“不要难过了殿下,殿下心中可有了想法?”
曲翊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寒霜叹了口气。
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顾怀渊当时跟曲飞泠提出让曲翊坐上太子之位的时候,曲飞泠会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就直接同意了。
——曲翊的性子,的确是丝毫也扶不起来的。
寒霜道:“殿下总要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才好?是将太子的位置拱手相送呢?还是完全听从另外一人的指令,这个人,又是谁?”
曲翊呆呆地看着她。
上官绣在一旁看了寒霜一眼。
她道:“霜儿说得是不错的。殿下总要想清楚自己究竟要走怎样的路子才好。但霜儿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个最极端的情况罢了,殿下莫要往心里去。”
曲翊不明所以,但面上还是乖巧地点了头。
寒霜心中突然有些哀叹,她道:“殿下若是心中有什么疑惑,一并说出来罢。霜能助殿下解决的,自然会同殿下一同解决。”
曲翊抓住了她的手。
“那……寒大人……你觉得……翊可以将太子之位传给谁呢?”
寒霜蓦然抬了头。
她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曲翊拉住寒霜的手,哭着道:“大姐姐和小皇叔太厉害了,阿翊不要争了,阿翊不要争了……”
寒霜有些心软。
这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正要说什么,却不妨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
“——还请殿下注意言辞行为。”
寒霜回过头去,却见顾怀渊不知什么时候也入了宫,这会儿正慢慢地走了进来。
寒霜挑了挑眉。
顾怀渊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走到旁边道:“殿下心中早已有了决断,此事便不要为难凝生为您决断了。您的事情,您的人生,凝生如何能做得主呢?”
曲翊委屈地收回了手,说:“是。”
顾怀渊将寒霜往身后拉了拉,他道:“殿下,臣带凝生先离开了,不知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曲翊眼泪汪汪地看着寒霜,然而触及到了顾怀渊的目光,顿时说不出话来了,连忙摇了摇头,说:“没有事了,没有事了……”
语气依然是委屈的。
顾怀渊却好像铁石心肠,这样的情景并不能让他动容。他颔了颔首,径直带着寒霜走了出去。
寒霜被他拉着出宫,在马车上见了他深沉的面色,不免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曲翊逃脱控制,你就这样不高兴么?”
顾怀渊道:“我方才从曲如是那儿回来,你可知道,她同我说了什么?”
寒霜不知,自然摇了摇头。
只听的顾怀渊道:
“她说,曲翊被曲维晟威胁,已是到了迫切的关头,要我切记保护好曲翊。”
他抬头看向了寒霜,“——而相当凑巧的是,在昨日,曲维晟也同我说了类似的话。只是他话里那个威胁曲翊的人变成了曲如是。”
“凝生,你明白了么?”
寒霜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异口同声这样说,可见是被人给了一定的错觉被误导。但是谁能来误导他们呢?
只有曲翊。
她道:“这个曲翊,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琢磨呢。”
顾怀渊不曾说话,“我只是在想,若是曲飞泠知道了曲翊这样的真实面目,不知又会作何想呢?”
一块磨刀石,本来只是为了磨练曲如是的存在,最后却极有可能成为曲如是登基路上的最大阻力。
世事变化奇妙处,莫过于此。
然而此事终究轮不到她二人来过问,事实上,曲飞泠对曲翊的绵软性子早有体会,根本不曾想过曲翊会是一只不叫的狗——光会咬人来着。她看着曲如是和曲维晟终于果对上,心中真是满意极了。
她对李公公道:“密切关注着曲维晟的情况,他们果然闹开了,必然会动用兵力。”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将曲维晟手中的兵力交给曲翊。你在他身边多指点指点。”
李公公垂手应了是。
——等于曲翊虽然拿到了兵力,但是实际上还是大范围架空。
外面有小黄门叩门说道:“公公,太子殿下到了。”
李公公连忙扶着曲飞泠躺了下去。
——自从曲翊被封为了太子之后,常常便会到曲飞泠这儿来看看,每日都来,甚至比曲如是来得都勤快。他大抵是觉着曲飞泠没有知觉,所以多少有些寂寞,每次来都要同曲飞泠说好些话,絮絮叨叨得不成样子。曲飞泠向来铁石心肠,但没有人不希望有人爱着自己,曲飞泠面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李公公却知道,她多少是高兴的。只是她每每都不能发声,要装出一副活死人的模样来。
李公公扶着曲飞泠躺了下去,果然不过片刻,曲翊便进来了。看见李公公,笑着打了个招呼。
李公公笑着道:“太子今日也是一般的准时,奴才去给您备些吃的,您看着吃一点儿?”
曲翊乖巧地点了头。
——这也是惯例,李公公知道皇家的许多秘辛都不能为人所知,就算曲飞泠信任他,但曲翊却并不知道曲飞泠信任他,所以每每曲翊来的时候,李公公都会自发回避。左右如今外面都知道曲飞泠昏迷不醒,所以也不会有人来做什么多余的事。
曲飞泠闭着眼睛,久久不闻曲翊的声响。她不曾睁眼,自然不曾看到曲翊面上讽刺的笑意。曲飞泠不知这些,只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发现自己的手背上落入了一丝略微有些烫的痕迹。
随后,她就听见了轻微的啜泣声。
曲翊哭了。
他突然扑向床榻上的曲飞泠,声音哽咽着换了一声:“母君……,母君……,阿翊应该怎么办?母君,您睁开看阿翊一眼,告诉阿翊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面上的泪水如断绳之珠一样纷纷落了下来,然而那眼里,却不见一丝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