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在京中长大的,单纯之人恒古未有。就是寒霜当时相交的,以“真性情”称的曲如月,虽然待人一片真心,但权谋却也是全然不缺的。
在禁宫这样的地方,若是没有自己的一二分心思,又如何能够养出自己的人来?
而若是自己的宫中都是一溜儿的旁人的探子,那能不能安然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件高风险的事。
可以说,在锦绣后宫中能够活下来的人,都绝非泛泛之辈。而扮猪吃老虎,又常常是他们经常用的伪装。
曲如月如是,曲翊,亦如是。
然而,曲翊还不曾有什么动作,曲如是和曲维晟就先动了。
早朝之上,曲维晟站了出来,上书道:“今朝野纷争,天下不平,尚书省薛谔、祁同、胡迥、户部曾蕃、邢闵等人罔顾礼法,贪赃数百万银两,实是罪大恶极,还请太子详查。”
他开了口,朝中大半官员也都躬身说道:“请殿下详查。”
曲翊坐立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曲维晟说的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原是才投奔他不久的。若是他不救,那对新来的这些人而言,实在也是让人寒心。
然而,当曲翊对上曲维晟那双颇有攻击性的眸子,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迟疑着说道:“查,查……”
曲维晟躬身而拜,“太子英明。”
他转身走下的时候,对着曲如是点了点头。
是年七月,京中开始详查三省六部官员贪赃枉法一事,薛谔、祁同、胡迥、曾蕃、邢闵等人首当其冲,被投入地牢。紧接着五日之后,刑部审问此事,五人供认不讳,然而,却供出了另外一人。
“年书同?”
“正是年书同。”
刑部主事垂手躬立,说道:“原本此事已经审查得差不多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候,那几人一发咬定了年书同,说此事是受了他的指使,最后的银子都落入了那人的口袋。”
曲维晟的面上惊疑不定,他拍了拍手,唤了一位内饰进来,“去叫年书同前来回话。”
内侍领命而去。
那刑部主事原来也不算曲维晟眼前得力的人,至少也比不得年书同这般的户部重臣,见此遂道:“殿下,当时他们招出此事的时候,不唯下官在场,刑部其他几位主事、大人也都在场,此时消息怕是已经传到了太子耳中。殿下怕是要早作打算。”
曲维晟不曾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他心中何曾不知道这一点?薛谔等五人的下狱明显就是冲着曲翊去的,曲翊当时说查,其实相当于被赶鸭子上架。若是查出来那五人果然有些污点便也罢了,但若是牵扯出来了他的人,那曲翊还可能善罢甘休?
而偏偏,年书同是他的人。
年书同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他在路上已经听说了此事,前来的时候整个腿肚子都在打颤。他进来之后当即跪在了曲维晟的面前,呼道:“王爷!”
曲维晟看着她,已经从他张皇的神色中看出了什么,猛然一脚踹了过去。
“你果然收了这笔款项不成!”
年书同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是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王爷,王爷,还请王爷救救下官啊,救救下官啊。”
曲维晟口腔咬得死紧,“好,好,年书同,你好得很。本王从来不知道,原来本王的幕僚中还有你这样的人!”
他猛然一脚踹了过去,“说清楚,你当时到底收了多少银两,又是以何种明目收的!说!”
年书同不敢躲,硬生生地受住了曲维晟的脚。脚上的力道打得他生疼,但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颤颤巍巍地举起了五个手指。
“五……五百万两……”
曲维晟的眼睛登时要瞪出来,而后猛然一脚踹翻了他。
咬牙切齿地道:“年书同,你好得很!”
“来人!”
他当即向外面喊道,看着内侍走了进来,指着年书同道:“此人贪赃枉法,罔顾百姓,贪污数额竟达五百万两,本王原不知此,如今知道了,绝不可轻饶。——将年书同送入牢狱,并着此次薛谔等五人,一齐审问处置。”
年书同不曾料到如此,慌忙伸出了手,“殿下,殿下……,请殿下给下官一条活路罢,殿下……”
曲维晟冷眼看着他被拖了出去。
站在后面的刑部主事擦了擦自己额头渗出来的汗珠。
——年书同贪污的金额太大了,所以曲维晟如此弃车保帅。虽然是自断一臂,但总比把自己全身都浸下去了强。
他在后面拱手说道:“殿下,下官也不可出来太晚,今明两日,恐怕刑部还会有些变动,届时下官再来同殿下说个明白。”
曲维晟看了看他,道:“你很好,下去罢。好好做事,本王不会亏待了你。”
刑部主事抬了抬手,“能为殿下前驱,乃是下官之幸。”
他在月色中走了出去。
次日朝堂之上,果然有人爆出了年书同的事来。
曲维晟当即跪了下来,呼道:“太子殿下,下官也是昨日方知年书同乃是这般不忠不义之人,于是当即将他压入了刑部之中候审,锦绣祖训,不可姑息任何贪官,年书同之罪,理应详查。——恳请太子殿下详查。”
坐在上首的曲翊缩了缩身子。
他颤抖着道:“年大人是……是……”他似乎被一旁的大太监碰了一下,于是连忙改口道:“年大人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罢……”
一副被曲维晟吓到的样子。
曲维晟心中暗恨:“曲翊怎么这个时候都扶不上墙?”
随后却道:“殿下,家国面前无小事,更不要说贪赃枉法本非小事。此事和年书同是何人没有关系,还请殿下详查。”
曲翊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软绵绵地道:“那……那就按照皇叔所说的,办罢。”
他扬声,底气却有些不足,道:“下……下令下去,年书同涉嫌贪赃枉法一事,今着刑部详查,不可敷衍。”
“诺。”
众臣领命,天下一令,尽皆俯身,是一种臣服的姿态。
曲翊看着他们的模样,眸光中却无半点软绵张皇,深沉如同永夜。
朝堂上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寒霜的耳朵里。她惊讶于这件事的不同寻常,问春风:“你可去查了没有?怎么薛谔等人偏偏供认出了年书同?”
春风道:“已经去查了,但事实正是年书同收了这几人的银子,而且数额巨大,竟是没有一点能容得人说得出不对的地方。”
寒霜道:“正是因为太正确了,我心中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扶着春风的手道:“此事原来不过是薛谔等人的官司,已经到了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了,却偏偏才出了这档子事,倒像是特意为了让曲维晟放松警惕,所以才这样做得。”
她看向春风,“你可去问了,可有人见了薛谔等人?”
春风顿住脚步道:“确实有一个这样的人。”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是长公主。”
寒霜顿时愣住。
“是她?”
“确切地说,当是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大丫鬟,名叫秋月的。她曾在牢中见了这些人。”春风道:“——可是谁不知道,秋月是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一个人。她出马,也就等同于长公主出面了。”
寒霜沉默着不曾说话。
春风所说的确是事实,若是一件事,连秋月都出面了,也就等于是曲如是出面了。但是那么关键的时候,为什么秋月会出现在那里呢?
然而此事还不曾有人想出来个什么道理,刑部却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年书同对他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刑部在请示太子曲翊之后,将年书同抄家。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人在年书同的宅子里找到真金白银。
他所贪来的银两去了哪里,顿时成了一个谜题。
曲如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曲维晟,而曲维晟在得知了秋月曾经去往地牢之后,对曲如是也持有深切的怀疑。
而这个时候,超脱这个怀疑之外的,只有曲翊一人。
曲维晟抬手举了举杯盏,“殿下,您以为呢?”
曲翊在上首坐立不安,只一个劲儿地说道:“皇叔说的是,就按皇叔所说的办罢。”
曲维晟面上是一片无奈的笑意。
他道:“太子殿下怎么总是像还没有长大似的。——太子殿下果然知道此事应该如何做了么?那在朝堂上,殿下打算怎么说?”
曲翊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
他气息有些不足地道:“知……知道了……”
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曲维晟一眼,说道:“有言官证明,在年书同入狱的这段时间里,秋月曾去往年府多次。——敢问长公主,不知秋月多次前往年府,所……所为何事啊?”
坐在下首的曲维晟笑了。他抬手举了举杯盏,“殿下这样说,很好,非常好。——殿下再从容些就是了。殿下放心,某必然站在殿下的这一边,帮助殿下。”
他笑起来,看着曲翊红着脸低下头去,抿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