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径直回了府。
曲行之的信上写了他在东南曾经留下的部署,并着他在查阅赤红杀从前资料的时候得到的一些情报,寒霜看过之后才发现,原来曲柏对于锦绣朝政的渗透,已然是相当了不得。
一则地方官员之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因为他卖官鬻爵之事进去的,虽则有些人不知他的身份,但有些人却对他忠心耿耿,一心以为自己跟着曲柏,日后必有从龙之功。二则他在多年之前曾助杜七拿到皇商身份,杜七对他的忠心自不必说,而杜氏旗下的所有商户盈利,曲柏一人独占了五成。他一分力气没有出,却拿着这笔数额巨大的钱财,不用说,定是用作军资了。
而还有一点,则是曲行之对于军师身份的推测。
他作为赤红杀的时候也见过军师,军师的绒毛是少有的昳丽,模样周正得不像个男子,曲行之当日见了就曾有些疑惑,后来暗里在他身边伺候的人身上打探消息,却发现军师就好像突然出现的一样,是曲柏亲自带回来的,并重新给他制作了文书。
寒霜看到此处,手上动作不免一顿。
而后她停了一下,复又往下看去。
曲行之继续说道;
“——我查证了一些从前的资料,怀疑他是古蜀国的人,古蜀国在蜀地历史悠长,但覆灭不过是近来二三十年的事,若军师当真为古蜀国的皇族,幼年历经家国大变,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报仇雪恨,督促换日,却是着实可能的。若是如此,那曲柏本身怕是也被人利用了。”
只是他后来的事情还来不及查,就已经被军师给弄进了死牢里。
寒霜屈指扣着桌面,仔细地想了想。
——若是曲行之猜想正确,那很有可能是他在查探军师的身份的时候,被军师发现了什么动静,于是这才想法设法地将曲行之给弄下来。寒霜曾经问过曲行之关于赤红杀之事,曲行之当日曾说将其草草埋了,若非刻意去找,又如何能够找到赤红杀的尸体?
——那若是这样,也就证明曲行之所想不差,怕是正是军师想借曲柏之手翻天,那他的身份也很有可能正是古蜀国的皇室了。
寒霜觉得这发展委实有些戏剧性,原以为不过是曲柏个人的私心野望,却不曾想,这里面竟还涉及一个亡国皇族。她看着手中的布条,将它凑到蜡烛上去点燃,慢慢地看着那布条一点一点地被烧了个干净。
火苗也同时吞噬了曲行之写给寒霜的最后的话:
“——若是曲柏让你去东南查访,便尽早离去,莫要留恋。蜀中怕是即将变天,切记远在隔岸行事。”
心意很恳切,但寒霜却未必就愿意这样走了。
她这一走,按照曲行之目前的处境,曲行之活不下来。
她虽不是个好人,但也未必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
赤红杀的事情闹得蜀地人心惶惶。
他们原本就是想要跟曲柏去闯一闯,都宁愿舍弃性命了,自然希望能够成功。但赤红杀的事情却明显告诉他们,早已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了。今日是赤红杀,那明日又会不会是自己?
基于这样的心理,蜀中众人的心思都很有些静不下来。他们彼此张皇,茫然四顾,瑟瑟发抖,将困兽之态学了个分明。
而这个时候,曲柏又再次找人告诉寒霜,希望她能去东南一趟,作为一颗钉子,插入到锦绣曲飞泠的血管里。
寒霜看着那前来报信的小黄门,说道:“霜知道了,五日之后,霜便动身。”
小黄门得到了她的回答,欣然回去复命,而寒霜看着他走了,方才问站在旁边的春风,“如今如何了?”
春风低声答道:“他们已入蜀地,探明死牢之后,即可行动。”
寒霜点了头。
在寒霜要离开的前一日,曲柏特地送了金银珠宝和一方印章来,给寒霜送行。
金银珠宝自不必多说,那印章上刻着“督宰”二字,正是古蜀国从前丞相之印。
寒霜笑着把玩了一会儿那方印章,对曲柏的拉拢和警告之意,尽皆坦然受之。
当日晚上,寒霜让春风收拾好东西,当晚同春风共同出了城。
而在她们出城之后的不久,有一辆马车,用着印着“督宰”二字的印章的文书,同样也出了城。
第二日,死牢传来消息,那个假的赤红杀,跑了。
曲柏大怒。
寒霜凑近曲行之面前看了看,左右都仔细看了看,问道:“你这是贴了人皮面具?怎么都没被曲柏扒下来?”
曲行之受了不少刑,这会儿恹恹地躺在榻上,闻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难道你希望我这人皮面具没了?那你哪儿能再见到我?”
寒霜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只是很好奇。从你脸周围看不出什么贴上去的痕迹,脖子上也保持着赤红杀从前的样子。”
——要不是因着当时受刑,他身上的皮肤露出来了,恐怕都能很好地瞒过去。
但这会儿有些暧昧了,寒霜没说。
曲行之“噗嗤”一笑,“看是看不出来,但手能感觉得出来,要不你摸摸?”
他往前凑了凑,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寒霜,是很温顺的姿势,像是狼低下了头颅,竟然乖巧得有些不可思议。
寒霜往后推了推,“那便算了,你直接说是怎么回事罢。”
曲行之心道:“真可惜。”
面上却还是笑道:“人皮面具一般是直接套上去的,我这个还要麻烦些,在周围贴了极厚重的胶质,又往上延伸,到了头皮的位置。”
他将他后面的头发往后压了压,笑着问寒霜,“这样是不是就要容易看出来了些?”
“都不曾有人看出来不成?那个军师看出来没有?”
“一般人都一直以为人皮面具只能贴合面部,自然不会去注意这些,至于那军师嘛,”他笑了一下,“他大概是怕我说出他的身份来,所以一直不曾露面。曲柏的说法是,他一直不曾回来,我却不信。”
寒霜当然也不信,但曲柏说了什么不重要。“那军师果然是古蜀国的皇族身份?你查出来更具体的东西没有?”
曲行之点了点头,“古蜀国隐王之子。”
“隐王?”
——谁会给一个正经王爷用“隐”字?
曲行之道:“你想来不知,这隐王原来是古蜀国武王嫡子,本来应该继承皇位的,但这武王却偏爱他一个妾生子,所以立了这妾生子为太子,就是后来的雍王。雍王继位后,对自己从前那个皇兄很是鸡蛋,于是下令封其为隐王,打发到边远地方去了。但这嫡长子对皇位似乎并不在意,所以该怎么行事照旧怎么行事,在古蜀国边境颇为自在逍遥。”
“当年锦绣攻下古蜀国,在京的皇族无一幸免,全被屠戮殆尽,只有这个远在边境的隐王之子活了下来。”
寒霜闻言,“当年进攻古蜀国的是——陛下?”
三十五年前曲飞泠还是锦绣的大将军,掌握了锦绣的大部分军权,基本上四处征战,都是曲飞泠去的。寒霜对那段时间的历史不熟,但依照常理推测,觉得是曲飞泠的可能非常大。
曲行之点了点头。
“正是陛下。”
“难怪了。”
——难怪军师找上的是曲柏,因为他最恨的就是破他家国的曲飞泠,所以一切跟曲飞泠对着干的人,都可以成为他的盟友。
寒霜心中正在思考,冷不防曲行之往前凑了凑,离得极近地问她,“不是早就说了让你早些走么?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等着我一道?”
他靠的太近了,寒霜甚至都能看到他的睫毛,清楚得纤缕分明,被微风吹动,有轻微的颤动。
睫毛下面是他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曲行之的眼睛比常人亮些,时时像被水洗过,如幼儿般纯净。当他看着对方的时候,会给人一种他眼中只有一人的错觉。
但饶是寒霜知道他这眸子的光亮是天生的,看到的时候依然不免心中一动,竟然有几分触动。
寒霜赶紧将这种感觉从脑海中给放了开去。她不记得那个梦境了,自然也不知道她同曲行之的牵扯远比她想象的要更深。
她只是避开了他的眼睛,道:“难道我还能真的看着你被困被害不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真要那么做了,我只怕一辈子也不安生。但却无关其他。”
曲行之勾了勾唇角,“这样啊——”
他果然不再多问了,只是复又靠回了塌上,触动了后背的伤口,有些疼,但曲行之却脸眉头都没皱。
心里像是盛了一心的苦水,但没办法说,说了寒霜也不见得懂。
他闭上了眼睛。
这种时候,疼痛反而成了一件更好的事,因为疼痛会扯动肌肉皮肤跳动,而当这样的时候,他就还可以告诉自己,自己还活着。
寒霜看他靠了回去,便也不再多说话了,只是坐到边上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又说道:“你要不要把人皮面具卸下来?据闻这个戴久了难过。”
曲行之勾了勾嘴角,说,“好。”
——不是因为旁的事,不过是这人皮面具戴得太久了,所以他心里才如此烦闷罢了。
仅此而已,别无他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