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柳安落荒而逃。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张皇之下说出什么狠话来,只记得寒凌的眼睛自下而上望向他,让他心里也不由自主地一痛。
他已是将近不惑之年,比寒凌大了整整二十三岁!
他第一次见寒凌的时候,寒凌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一眨眼,她现在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却偏偏跑过来说,她心悦自己?
简直胡闹!
柳安真是说不出话来,一面觉得曲明玉都交了寒凌些什么玩意儿?一面却又觉得,小姑娘这一片赤诚的心意,怎么就偏偏放到了自己身上?
他本来对寒凌的遭遇颇为同情,小姑娘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怎么会一点情分都没有?但你说要是个年纪相仿的人,柳安就是绑,也要把那人绑到寒凌的面前,但是这丫头,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自己呢?
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最后只好归结为小丫头这是遭了变故,身边又没个可以相信的人,自己在这个时候出手,小丫头感激颇深,大抵是把这种感激的情绪当成是爱情了。
他很无奈,于是打算先不要去找寒凌了,让小丫头先静静。
可巧最近案子又出了状况,寒铭看着证据摆在面前都不肯认罪,一直梗着脖子说自己压根没做过,全是被冤枉的。柳安简直要被气笑了,刚好最近要避开寒凌,干脆就搬到了大理寺里面,整日守着寒铭,想办法让他松口。
寒凌呢?
却说寒凌那日不知道自己怎么被迷了心窍,居然就将自己心中所想全说了出来。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见到的却已经是柳安震惊的神情了。
她咬了咬下唇,连忙低下了头。
然后便在垂着眼的下方,看到了柳安离去的身影。
——一定是厌弃自己了。
寒凌心里觉得难过,她本来也是大家里养出来的姑娘,还没那么没皮没脸地在柳安都走了之后还找上门去。于是这几日也便不出门了,整日便只和买来的那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待着,整个人都恹恹的,连见了花草也提不起劲儿来了。
小丫头首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她没在大宅子里待过,寒凌平素又不怎么拘着她,所以小丫头说话倒是没什么顾忌,见寒凌心情不好,便在旁边歪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问:“姑娘,姑娘最近好像有些难过的样子。”
寒凌卷着书正看,虽然那些文字也都是浮光掠影的模样,但是她闻言手还是顿了顿,没抬头,低垂着眉目,也没笑,问她:“怎么这样说?”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最后也没想出来怎么表述寒凌这几日的不对劲,于是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嘟着嘴,说:“不知道呢,就是觉着姑娘这几日闷闷的,都不甚开心。”
她想了一会儿,说,“——连柳公子这两日也没有来了,是因为姑娘同柳公子吵架了么?所以这两日不开心?”
寒凌苦笑了一下。
——柳安那么好的脾气,怎么会吵?就是吵,自己算什么?又不会在柳安心里留下半分影子的,柳安又怎么会同自己计较?
她心里想到这些,更难受了。但看着那个小丫头望过来的疑惑又担心的眼神,她还是勉强自己笑了一下。
“没有的事,这两日柳公子公务繁忙,没有时间过来也是正常的。至于我么……”
她看了看旁边池子里游来游去的欢快的鱼儿。
——鱼苗才放下去不久,当然还没有长成,但在水草的隙里,也常常能够看过一闪而过的小鱼苗的影子,黑的灰的,小小的一截儿,摆着尾巴,很快地躲进了水草里。
“……至于我么,我不过是最近看书入了境,颇有些出不来罢了。”
小丫头不明所以。
她只听明白是因为看书的缘故。
——她从前还没有被卖给人牙子的时候,跟着大姊有时候要去村里的私塾那边,她们家穷,两个小姑娘就从私塾外面的大树上爬上去,去听那羊胡子老先生讲课。
大部分她们听不懂,但总也有几句能听懂的。
比方羊胡子老先生就总说“书上有路勤为径,学海无碍苦作舟。”
太好理解的,反正就是苦的,就像她们每次过来听课,总是要跑很快,要爬树,有时候被羊胡子老头儿看见了,还要逮着她们说,还有时候羊胡子老头儿还会砚台砸过来,把她们砸下树。
反正一点儿也不快乐。
不快乐就是苦呗,所以小丫头一直觉得圣人说的对极了。现下看着自家姑娘因着看书烦闷,她竟然也觉得可以理解,于是款款地“哦”了一声,退后两步,不说话了。
柳安最近确是当真忙得忘了其他。
寒铭抵死都不承认自己做过“通敌叛国”的事,还一直反咬上官绣冤枉他,吵着要见曲飞泠。曲飞泠不肯见他,他就口里花花,说是柳安假公济私,不让他将冤屈上达天听,简直让柳安无言以对。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再一次和上官绣碰头的时候,柳安于是提及了这件事。
上官绣冷哼道:“他这是仗着自己身上还有世家的身份,刑不上大夫,不能对他上刑逼供,所以有恃无恐呢。”
她手里扣着茶盏,道:“我明日便入宫见陛下,请陛下开了这个恩典,让寒铭尝尝苦,他就不敢再这么不说实话了。”
柳安沉吟了一下,“这可不是个什么好主意。”
他分析道:“——你现在开了刑上大夫的先例,那些老世家怎么想?你现在也才回京不久,又是要跟寒家那边断绝关系的模样,日后也就剩下你和寒霜两人,没有世家的支持,就算陛下顾念着从前的情谊,但终究也不长久。这事儿真要求‘恩典’,我去,总归我也是从平民状元上来的,世家的事,从来都跟我没有什么关联。”
上官绣好不容易跟他团聚,怎么可能让他去冒险,连忙又要说话。
却冷不防一旁的寒霜开口说道:“——说起来,跟寒铭当年沟通的那个北狄的王爷,是不是还活着?”
柳安拧了拧眉,“——你是说,屠支王?”
寒霜点了点头。
柳安道:“——那倒是还活着,因着屠支王当年的功劳,他现在在北狄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只是他现在已经退位让贤了,明面上没担职位,但暗地里,倒还操纵着北狄的政治走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看向寒霜,“——怎么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去了?”
寒霜顿了一下,“——知道他活着就好。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就是需要借‘屠支王’一用。”
柳安和上官绣齐齐看向了她,“哦?怎么说?”
寒霜于是向前凑了凑,低声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道:“——这法子也就是我临时想起来,毕竟没有什么比寒铭亲口承认更重要了,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对上寒铭,我也委实不想做个君子。——只是这事儿难就难在要找到这个‘屠支王’,而且要知道寒铭同屠支王的一切,否则楼了马脚,就是功亏一篑。”
——这事儿柳安和上官绣心里都门儿清。
二人垂眸想了一会儿,三人便凑在一会儿,将这个主意一一完善了。
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柳安整个人都高兴极了。尤其是想着老师的大仇终于得报,上官绣也安然无恙,他心里的欢喜就一阵一阵地溢出来。
他不自觉去了竹里馆点了一壶上好的酒,便坐下来一个人慢慢地品着。
酒水入肠,唤起了诸多往事。
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老师,看到了他从前和上官绣一同听课的日子。那个时候多自在啊,赌书泼墨,闲愁都少有。
他抱着酒壶,生平第一次有些不愿醒来。
他和上官绣一起看书,相互说着典故,然后再说出那典故出自架上哪一格,那本书,哪一页。他们的记忆力不相上下,玩这种游戏常常胜负难分,能够胜出三四分,已是十分高兴。这种事,旁人看来大概枯燥无味,但对他和上官绣而言,却偏偏是书中黄金,文中美玉,欢喜得不肯放手。
那个时候啊,那个时候啊……
他倒了酒水饮下,觉得有些醉了。
一旁的小厮见他神态有些不对,连忙唤了一声,“公子?我们回去罢。”
柳安放下了酒壶,顿了一会儿,说道:“好。”
他喝醉酒倒也不闹,走路甚至都和平时一样,夜风吹过来,倒也凉凉的,很有几分舒适。
他没有上马车,慢慢要走回自己的宅子。
京中的夜晚灯火通明,路上的行人不多,面上却都带着欢喜。柳安的目光从这些人的面上扫过,心态竟然少有的平和。
——这种感觉,从老师去世,上官绣身死之后,就再没有过了。
他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宅子。
却在门口顿住了步子。
他偏着头看着自己宅子门口立着的那个人,看了良久,才有些疑惑地唤了声。
“寒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