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兵的笑容很浅很淡,而且一闪而逝,若是注意到他的眼神,还能看到点小得意。
但此时此地,于情于理,这个笑容都不该出现。
可惜的是,姬大并没有细细盘问,否则便能从这个小兵的口中听出点别扭的口音。
小兵趴在马背上,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城内疗伤,他梗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姬大的背影。
看着他转身,看着他大喊,看着他渐行渐远,直至人影消失,马蹄声也彻底不可闻。
晋军走远了。
所以……
小兵抱着马脖子,缓缓直起身,露出了被他藏在胸前的号角——六王子,您可以放心地来了!
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小兵唇边划过一丝讥诮的弧度,随后,他拿起号角,放在嘴边。
下一刻——
“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传遍了城门口!
城主愣了下,霎时间朝小兵看去,只见那小兵骑着马,坐得笔直。
一眼看上去,哪里有什么“重伤员”的虚弱无力!
在这一刻,城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姬大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这城门够结实的,先守好门,我们会回来的!
当即,他冲守卫大喊:“关门,快关门,给我关门啊!”
“你,还有你都愣着干什么?人家要来破城了,快点关门啊!”
城主急得要跳脚,他边喊边跑,一身的肥肉被他跑得颠颠的。跑到城内后,在百忙中,他甚至用手掰了掰城门和城墙的硬度。
“幸好我祖祖辈辈都清廉,没在这上面偷工减料,这城要是被人撞散了,哎我的心哟……”
扶着胸口,城主站在城内的街道上,大呼万幸!
说这时那时快,门外忽然响起鼎沸的人声。
“冲啊!破了这城门!”
“我们上!”
城主那颗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咋办啊啊啊,姬大侍卫长,你坑死我们啦!”
宁城。
先不论姬大赶到婺城,所见到相安无事的景象时,心里到底是什么心情,那头姬十三与初一已经等了他很久。
姬十三盯着姬大所行的方向,眉峰拧起,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初一的脸色从刚才就不好,见姬大并没有按时归来,脸色甚至都发紫的趋势。
“主公,是不是出事了?”
此时已经入秋,周清手里的折扇也换成了羽扇,不过现在他没有心情扇扇子,表情很是严肃。
姬十三没有说话,而是用询问的视线看向初一。
秋风习习,吹得人神清气爽,是再舒服不过的气候了,但是初一的脑门上却硬生生地渗出了汗,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主公,如果无事的话,姬大决不会延迟时间,要不属下率领一些部从去探探情况?”
顶着姬十三的目光,初一低下头,试探着问。
“好,你带着一路暗卫先行,速去速回,若有情况,赶紧来报!”
沉吟片刻,姬十三允了初一的建议。
“是!”
初一没有废话,马上对自己的手下人招招手,上马朝远方狂奔!
姬十三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半眯。
***
婺城。
姬大骑在马上,错愕地瞪着眼前的城门。
因为匈奴人入侵晋国,所以这些天全国戒严,靠近草原的边陲小城人人自危,不少人家都收拾了行礼,暂时迁出此地。
此时呈现在姬大和一千士兵面前的,就是背着大包小裹进出城门的人群。
“不是说,有敌情吗……”
一个侍卫乍见这副热闹的情景,顿时合不拢嘴。
“哪有什么敌情——我们被骗了!”
姬大眼中闪过一道怒色,脸色唰得变得扭曲!
忍着被欺骗的怒火,姬大驾马,迅速冲到城门处。
“是姬大侍卫长啊!”
“您昨天才来过,今儿个怎么又来了?”
“是啊,难道出什么事了?”
城门外边就是平坦的空地,守卫隔着老远的距离就看见姬大,更逞论他身后的这支足有上千人的队伍,如此之醒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姬大没有理会他们的寒暄,他冲到一个守卫面前,面色沉沉地问:“婺城,今天遇袭了吗?”
守卫面面相觑,不能理解姬大为什么问这种问题。顿了顿,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啊!”
“那昨日也没有?这几天你们城池都没有外地进攻?”
看着守卫们茫然的神色,姬大心知最坏的猜测基本上已经大致落定,但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急切地追问。
守卫再次摇头。
完了!
真的完了!
见守卫否认,姬大再也没有侥幸的心思,他的肩膀颓丧地塌了,满脑子都被这个词霸占!
他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发青。
守卫不知姬大为什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也不知为何他这么如丧考妣,见他脸色着实不好,几个守卫对视着,没有再寒暄。
颓丧只有一瞬,姬大很快便收拾好心情,打起精神——既然敌方调虎离山,那么引城就有危险了!
“谢了,再会!”
说着,姬大甩着马鞭,调转马头,朝面前的士兵吼道:“中计了!跟我回引城!”
众人的回答整齐嘹亮:“是!”
晋王宫。
姬十三离开王宫的时候,姬太后在城楼上遥遥看着他走远,此时已经回到她的宫殿。
与桃夭儿不同的是,对于姬十三御驾亲征,她担忧是有,但是有种隐隐的火气一直萦绕在心头。
这种火气,在姬十三面前,她是隐而不发,但是在这无人的时刻,便没有什么顾忌了。
“十三离宫了,那边是什么动静?”
姬太后揉了揉额头,语气不耐。
“回禀王太后,桃夫人处,好似并没有动静。”
碧芳知道姬太后问道的是桃夭儿,斟酌着语气,态度很是小心翼翼。
“哼,没有动静就是没有动静,还‘好似’!你是不是见我成了王太后,就真的老眼昏花了?”
姬太后心里憋着气,体现在面上,便显得有些阴沉。
“奴婢不敢!”见姬太后恼火,想也不想的,碧芳跪了下去:“王太后您才年过三十,正值艳丽的年纪,怎么能称得上老眼昏花呢?”
姬太后只是心情不好,见碧芳诚惶诚恐的样子,火气消了不少:“算了,这事与你无碍,你起来吧。”
“她没有送别,估计都是十三吩咐的,以我看,哪怕外面的谣言传得满天飞,她是也一个字都不知道,十三当真是把她守得死死的!”
想到桃夭儿这桩麻烦事,姬太后颇为不屑。
“那要不要奴婢去打听?”碧芳起身,小声地建议。
“不用,你替握倒杯水。”
姬太后放下手,指着桌上的茶盏:“现在,所有的琐事都不如十三重要,我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多写几封信给楚十公主,那也比关心一个欺世盗名的妖女来得值!”
“是。”
这不是插嘴的时候,碧芳端了茶来,并没有多言。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笃笃!笃笃!”
碧芳下意识看了姬太后一眼!
“去。”
姬太后端起茶杯,言简意赅。
“主子。”
进来的是暗卫,虽然蒙着面,但是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就让姬太后挑起眉。
“楚十公主回信了?”
闻言,暗卫的神色有些犹豫,楚十公主的信,算吗?不算吗?
等了会,没听到暗卫的回答,姬太后有些诧异地抬眸。
“怎么了?”
暗卫伏低了身子,恭敬地说:“主子,这回属下带回的信……应当是来自楚王。”
!!!
什么?
姬太后的手微颤,下一秒她随意地将茶盏扔回桌上!
“怎么回事?”
暗卫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姬太后。
“这封信是楚十公主交给属下的,但是她说,楚王已经将这封信阅目过,且,盖了私印。”
姬太后眉心直跳,立即拆开信封——
……前事孤已知晓,既贵国有意,舍妹有心,丑时舍妹将亲至贵国,亲自商议和亲之事……
姬太后一目十行,迅速看着这张纸,神色连连变幻。
注视着姬太后的脸色,暗卫沉默,碧芳则紧张地心跳加速!
“哈哈,真是个急性子的女郎!”
将信纸上最后一个字收入眼帘,姬太后喜色大盛,一扫怒容,竟然开怀而笑。
“王太后,什么事这么高兴?”
“昨天十公才让楚王同意她的婚事,今天她就要访晋了,下午就会到,当真是迫不及待啊!”
“什么?楚十公主下午就要来?”碧芳不可思议地问道。
“嗯,十三已经走了,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说着,姬太后将那张纸轻轻塞进信封,她的动作很慢,慢条斯理中,透着一种慎重的意味。
“好了,你通知下去,让内侍们准备好晚宴。晚上,我们要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碧芳惊疑不定,愣愣地望着姬太后:“王太后,这件事王上他知道吗?”
姬太后正是好心情,闻言,笑意淡了些。
“灭匈奴,传子嗣,搏美名……我的初衷都是为他好,为了姬氏,为了江山,让那个女人受些委屈,想必十三不会介怀太久。”
“再说了,这事别人的确做不得,但我既是十三的姐姐,又不打算久留王宫——难道十三还要治我欺君之罪吗!”
说着,姬太后脸上的笑意,又浓郁起来。
“那,如果……”碧芳还是有些担忧。
“没有如果!”姬太后将信放在桌子上,重新端起茶,悠然地说:“要是他真的恼恨我至此,那一杯毒酒,三尺白绫,我自行了断便是!”
碧芳怔怔。
她望着这样的姬太后,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