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时候,晋惠公不得不下葬。
送葬的乐队唢呐铜鼓震天,夫人们的哭声惨叫不绝于耳。
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傍晚,这位主宰晋国数十年的王者,与那些声音一道,终将躺在冰冷的棺椁中,慢慢腐朽。
一路上,姬后领着后宫中的各位夫人,穿着白色的孝服,慢悠悠地朝皇陵处走去。
与桃夭儿闹了下午那一出,姬后的心情已经很不愉快,耳边又尽是夫人们的哭嚎声,慢慢的,她的脸色越来越差。
终于,在晋惠公生前最宠爱的菡夫人长嚎一声后,姬后猛地停住步伐,大声叱喝:“止步!”
夫人们哭喊声一顿,奏乐声也忽然消失!
“哭什么哭!能把先王哭活过来吗?”姬后压着不耐烦,冷冷道。
夫人们面面相觑,悲伤痛苦的表情有瞬间的停滞,在姬后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下,不自觉地,连呼吸声也放轻了。
“一个个的,哭这么惨,是想到冥间去陪先王吗?”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皆变!
到,到冥间陪先王?
这不就是陪葬吗?
夫人们想到恐怖的陪葬,吓得僵立,不敢再说话了。
人群中,菡夫人的哭声最真切,眼神最绝望。四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由她所出,一连生两个孩子,全仗着晋惠公的宠爱。
现如今……新王即将就位,儿子眼看着就要活不成了,女儿更是个吃里扒外的,她还有什么奔头呢?
要不是这个毒妇……子商必为下任晋王,她也是未来的王太后!
都是,这个毒妇!
菡夫人的眼里积聚着强烈的仇恨,在众人的沉寂中,她死死瞪着姬后,忽然爆发出尖利的质问——
“王后!众人皆哭,为何独独只有你无一滴眼泪?”
无泪?
刹那间,夫人们迅速扫过姬后的眼角,见果真无泪,仿若雷声惊炸雷,顿时头皮发麻!
吹奏鼓乐的宫人不知如何是好,慢慢挤在一边,不敢掺和先王后宫的争端。
气氛忽然停滞!
姬后扫过那一张张面孔,感受着夫人们若有似无的视线,忽然笑了。
“我为何要哭?”
菡夫人眼底的恨意顿时上了一层楼:“对!你自是不必哭,要哭的人是先王,还有无辜受冤的子商!”
当着所有人的面,姬后脸上结霜,冷冷地说:“先王是怎么死的,你可以去大牢里问问你的好儿子!”
“你!”菡夫人被踩到痛脚,又急又气。
“别忘了,五公主也出来指认四皇子了,若不是如此,阁老们还不能确定四皇子的弑君之罪呢!”
听姬后提到晋兰,菡夫人的脸色慢慢僵硬,继而泛出青灰之色。
姬后冷哼一声,转身面朝众人——
“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我不哭,不是因为我不伤心,而是因为谋害先王的凶手还未伏诛,没法给先王一个交代!”
“菡夫人还在这里,我竟然与这孽子之母一起为先王送葬!”
说到这里,姬后将声音放低柔,牙缝里吐出来的字句尽是恨意:“你们说,我哭得出来吗?”
菡夫人注视着姬后,忽然呼吸急促,气得心脑血管都要爆裂!
剩余的夫人们吞着唾沫,下意识做出了和宫人相同的选择——往后退几步,远离这个硝烟满布的战圈。
菡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瞪着姬后,眼皮直跳。
姬后抬手,手指着菡夫人,严厉的目光锋利如刺——
“再不送葬,又要误了时辰!”
“菡夫人,你生的孽子已经弑父,如今连你……也要阻拦先王的轮回路吗?”
姬后的话一字一顿,皆是戳心之言,菡夫人觉得呼吸有点困难,理智被搅得天翻地覆。
从前只知姬后就像缩头乌龟一样,对她们百般忍让,从不参与争宠,她便只当姬后是庙里高高供起的菩萨,但是……菡夫人第一次知道,这尊菩萨忒么的能吃人!
不知不觉中,众人的目光已经变了,她们自以为隐晦地扫视着菡夫人,看得菡夫人憋闷不已,心塞不已!
停滞的空气中,姬后瞥过哑口无言的菡夫人,冷静地说:“菡夫人,你戾气太重,还是别送葬了!四皇子之事,也许还有你的功劳,你还是绞了头发当道姑吧!”
“你说什么?”
菡夫人失声惊叫,脸色在愤怒和惊慌中摇摆不定,完全失去了平日里娇媚的样子。
姬后没有理会菡夫人,冲着侍卫厉声喝道:“来人!把菡夫人拉出去,送到宫外的净尼庵!”
“我又没错!凭什么把我关到那个鬼地方?我不去!”
菡夫人简直要疯了,眼看着侍卫朝她飞奔而来,忽然退后几步,试图爬到晋惠公的棺椁之上:“你这个老不死的,眼看着我和子商被人欺负啊!”
侍卫们已经跑到姬后面前,见菡夫人竟然爬到先王的棺材上,也是目瞪口呆,为难地止住动作。
“愣着干什么?还让她打扰先王的安宁吗?”姬后眉头竖起,严厉地叱喝道。
侍卫们不敢担起这个罪名,当下不再犹豫,迅速将菡夫人扯下来。
“放开我!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不得好死!姬十三也要遭天打五雷轰!你们姬氏就要断子绝孙了!”
菡夫人已经被擒住,侍卫们听着她的诅咒,冷汗瞬间汗湿后背,一个机灵点的侍卫脑子转得极快,抢过菡夫人头发上的白绫,一把塞进她的嘴里!
刹那间,世界安静了!
如果说姬后之前的脸色只是阴云密布,那么在菡夫人骂“姬十三”和“姬氏”的时候,姬后的脸色堪称黑如碳底!
众人围观了这场好戏,再打量姬后的时候,不免露出几分谨慎小心。
姬后深吸口气,勉力恢复沉稳的样子,沉声说:“好了,我们走!”
宫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哀乐重新响起,队伍又恢复了秩序井然,继续朝皇陵处进发。
这次,队伍里没出现任何哭声,连低低的呜咽声也听不见,众人彻底沉默。
一路上,哀乐循环往复着,寂寥又诡异。
走在队伍最前面,姬后随意地挑开额间的白绫,有些烦躁地想……本可以用更稳妥的方式处理菡夫人的。
——果然还是被桃夭儿气到了!
***
长夜漫漫,晋兰很不安。
在大殿上指认晋子商,只是她为了护住姬十三的下意识反应。她本来没觉得异样,但在姬后敲打她之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但是她不敢深想下去。
父王到底死于谁之手……
晋子商究竟是不是凶手……
姬十三是否无辜……
不不,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毕竟当时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也不差她一个,不是吗?
晋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得太复杂,但是重重的疑云越是让她心烦意乱!
为什么姬后特意告诉她父王沉溺女色,身体亏空?
为什么晋子商逼宫的那天,姬十三正好进王宫?
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人出来反驳,阻止姬十三登基?明明还有许多疑点,为什么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晋兰觉得自己脑子要爆炸了,父王已死,皇兄将亡,而各种线索都指向了让她最不安的方向。
那个猜测近在眼前,呼之欲出,但是她就是不敢细想,否则……晋兰回忆起自己当众承认晋子商的罪,忽然打了个寒噤。
黑夜沉沉,晋兰睁着眼,寒意浸骨,彻夜难眠。
***
第二天很快到来。
晋国人心浮动,还没有彻底安定下来,姬十三登基在即,人们被吸引了注意力,“晋将亡国”的论调彻底湮灭于众人之口。
天没亮的时候,姬十三已经将姬府的事宜安排得当。
出门的时候还是有许多探子,但是大局已定,这时已经用不着再避讳了。姬十三决定兵分三路,把该带的东西,该带的人手分批次带入王宫。
虽然姬十三已经尽量低调,但是拦不住姬府门前蹲守了大批百姓,所以上车后,姬大无奈之下,只能任凭车队后面跟了长龙般的人群。
与百姓们的凑热闹不同,对于姬十三登基这件事,晋国的贵族世家呈现出一片平静。没有人特意赶在这时恭贺姬十三,各个家族的车队都在往王宫的方向赶。
晋国的宗室不算少,要说没人嫉妒姬十三是不可能的。但是再眼红,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晋国世家之中,有资格有能力服众的才俊,只一个姬十三!
姬氏本就是晋国家底最丰厚的氏族,武力更是强盛,仅在六国会上显露的实力便震撼了世人,藏在暗处的也许更多……有哪个世家敢在这个当口去做出头鸟?
真的是,有苦难言!
关于登基人选,车队后的百姓也在窃窃私语,但这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考量,真的只有贵族们自己知道了。
姬十三坐在马车里,外面的人看不到他的脸,都想撩起车帘一探究竟!
人潮拥挤,几乎把路给堵住。姬大驾着车,对远处的初一扬手示意,初一将手搭上斗笠之上,点点头。
十几秒之后,人群中渐渐涌入诸多便衣护卫,他们巧妙地挡住身后的百姓,给姬氏的车马开路。
百姓们依然兴奋激动,但是慢慢地,他们发现自己被挤到外围。
有些二流子想破口大骂,但是他们一抬头,蓦然发现将他们挤出去的,都是一些孔武有力的壮汉,顿时不吭声了。
就这样,简约的车队外加排成串的长队,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王宫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