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铜镜里,对影成双人。
桃夭儿端坐着,手心紧紧握住梳子,耳边是姬十三沉稳中带着低哑的私语。
我对她之心,一如对你。
这真的是她听过最心动的话,听得她酸涩又喜悦,却又不禁从心底泛起深深的惆怅……
密密的梳齿握在攥紧的手心里,硌出泛白的痕迹,细密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桃夭儿却浑然不觉。
“你,对我和她都心悦吗?”她看着镜中的男人,声音低得不知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
“是。”姬十三扶着她的肩,手掌从她的下颚,慢慢摸到了她的眼睛,“所以,别再哭了。”
眼前被一只大手蒙住,桃夭儿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无声湿了眼。
姬十三感受着掌心被长长的睫毛轻轻煽动,随后又被泪水浸湿。
镜中的她,一行热泪似是承受不住重量,重重地落下,砸入地面。
桃夭儿。
他被那眼泪的热度烫了手,刺了心,真的是……亏欠她良多。
“对不起。”他低声安慰,痛在心口难言。
桃夭儿呆坐片刻,忽然扯开他的手,起身朝床上爬去。
“陶然——”
姬十三被她用力甩开,立即转身,声音中藏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焦急。
“我要睡了。”
桃夭儿轻声说,使劲把被子拉上,迅速背对着姬十三躺好。
姬十三怔然,心跳漏了一拍,她怎么了?
不相信他的话,还是……不接受他的道歉?
他抿唇,一瞬间有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是夜。
清风在夜色中徐徐吹来,一轮皎洁的明月晕染出柔和的光辉,与漫天的星子熠熠相映。
桃夭儿背对着姬十三,万般思绪纠缠在心底,扰得她怎么也睡不着。
我对她之心,一如对你。
他心悦的两个人,竟然都是她。
可是,她怎么担得起这一片心意……
祁台寺上,她将姬十三踢入池底,眼睁睁看着他沉溺。
如若不是自己回心转意,他早就化作一堆白骨了,哪还有机会告诉她真相?
而且,他至今不知她的真实面貌,从他们见面开始,她整整骗了他三年啊!
没有绝世之貌,没有贵女之尊,她从一开始就是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身份接近他,小心翼翼地骗得他的一份情。
桃夭儿蜷缩在床里,一动也不动,她睁着眼,愣愣地望向黑暗深处,沉默而压抑。
姬十三平躺在她身侧,清醒地剖析桃夭儿异常的原因。
为什么?
他已经尽自己所能让她回来,到底是什么,让她把自己拒之门外?
她不相信?不,她已经信他了,否则不会那般失态。
……那就是不原谅?
当这个最有可能的猜测摆在他面前,姬十三沉静的眸子微微转暗,心绪不宁。
还有,她后背刚结的伤疤……
终究是他欠她的。
夜凉如水。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一阵夜风裹携着凉凉的气息透窗而入,吹动了床幔。
姬十三闭上许久的眼睛复又睁开,他看着随风而动的床幔,把桃夭儿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动作又轻又慢。
下一秒,一只素白的手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姬十三一僵。
桃夭儿在被子里翻身,轻轻一滚,就投入姬十三的怀里。
等她找好位置,才松开姬十三的手腕,身子拱了拱,又不动了。
姬十三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没有动弹。
慢慢的,姬十三收回手,慎之又慎地将之环在桃夭儿的肩膀。
桃夭儿没有动,仿佛已经睡死了一般。
见状,黑暗中那双微暗的眸子似被点燃,有什么光一点点亮起。
姬十三嘴角微勾,终于放松地沉沉睡去。
桃夭儿趴在他胸口,等他呼吸平缓,也慢慢将眼睛闭上。
一夜无话。
转眼便是翌日。
姬十三醒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但是他没有动。
因为桃夭儿就趴在他胸口,睡得死沉。
而且,胸口似乎湿了一块。
“唔……”桃夭儿打着哈欠,悠悠转醒,“你还没走啊?”
“嗯,现在起了。”姬十三将桃夭儿从他的怀里挪开,起身下床。
桃夭儿还没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姬十三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衣袍,开始脱衣。
“啊!”
大清早换什么衣服?
辣眼睛!
桃夭儿赶紧闭眼,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姬十三没穿衣服的身体。
同寝这么多天,每次他开始脱衣服,她就觉得脸上臊得慌。
但是臊归臊,她还是忍不住偷看姬十三光风霁月下的肉体。
就如此刻,她把夹紧的手指偷偷伸出一道缝隙,正好看到姬十三白皙光洁的背脊。
洁白的中衣从劲瘦的腰缓缓往上拉,一直到宽阔的肩膀,下一刻,腰带勾勒出弧度优美的曲线,收紧了腰身。
姬十三熟练地换好衣袍,转身,一眼就看到桃夭儿死死蒙住的眼。但是细瞧之下,却又能看见指尖的缝隙。
真是……欲盖弥彰。
他失笑,想看就看,他不会介意的。
“换好衣服了?”桃夭儿闭着眼,瓮声瓮气。
“嗯。”姬十三微微一晒,正所谓君子如玉,温润而泽。
桃夭儿这才小心地睁眼,注视着衣冠整整的姬十三。
“你怎么换中衣啊?”又没洗澡。
姬十三微微一笑,伸手点了点桃夭儿的嘴角,笑而不语。
桃夭儿下意识顺着他的手摸到嘴角,结果摸到一片半干涸的液体,几乎是下一刻,她僵硬了。
口,口水?
她猛地抬头,正好看到姬十三含笑的眸子。
“瑜,瑜郎,我不是故意的。”她结结巴巴地辩解,试图改变她在他心中的形象。
殊不知,姬十三早就看透一切。
“是吗?”他微笑,嘴角勾起恶劣的弧度。
桃夭儿猛地点头,用力抹着自己的下巴,把口水的印记擦干净。
“我先出门了。”
“嗯,你去吧。”
姬十三笑过也就罢了,他看着乖巧的桃夭儿,突然扫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转身的动作立马一顿。
“陶然……”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桃夭儿又有些困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以前没发现,没想到你的下巴倒是脸上最白的地方。”姬十三声音淡淡,暗含提醒。
桃夭儿的眼睛猛地睁开,睡意一驱而散,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易容要撑不住了!
想到刚刚自己抹嘴的动作,桃夭儿有些紧张地捂住下巴,警惕地盯着姬十三。
姬十三看着桃夭儿吓得缩成鹌鹑的样子,倒也没有为难,只是心下有些淡淡的伤感。
她,防他还是防得这样紧。
“瑜郎,你看错了吧?我明明整张脸都白嫩地很,哪里只有下巴白的?”
桃夭儿一边捂住下巴,一边强词夺理。
“说的是,想必是我看错了,那我走了。”
姬十三若无其事,对桃夭儿露出的马脚轻轻放过。
“好好,走吧走吧!”桃夭儿连声催促。
姬十三心一梗,定定地盯了她一眼,这才默不作声地走出门。
他一走,桃夭儿立刻松手,三步并成两步跑到镜子前。
“真的蹭白了一块!天哪,幸好发现地早,否则就要露陷了!”
桃夭儿摸着自己流口水的地方,后怕不已,她还没准备好和姬十三相认呢!
姬十三出了门,便找到姬大。
“主公,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姬大疑惑。
“如果陶然今天出府,你就跟着她,不要让她发现。”姬十三神情莫测。
“是。跟着她,是为了保护安全吗?”姬大觉得有必要问清楚。
“不,不仅是保护安全,你要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回来告诉我。”
“是。”这就是监视了,姬大了然。
午后。
已经开始步入五月天的天气,阳光疲软,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刻。
姬府后门的护卫有些困意,眼皮子开始打架,但还是强撑着清醒。
桃夭儿撑着伞,从远处徐徐走来。
守门人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朝桃夭儿看去,行了一礼:“陶女郎。”
桃夭儿点点头,轻声说:“我要出府。”
守门人神色不变:“是。”
桃夭儿见此倒是微微诧异,姬府的门禁是很严格的,这么容易就放她出去了?
似乎是看出了桃夭儿的不解,守门人似是早就料到,解释道:“陶女郎是主公的贵客,我等不会阻拦的。”
桃夭儿一顿,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怪哉,三年前她要出府,都需要姬大去打招呼,现如今倒是越来越松了。
但是这也正好方便自己,不是吗?
她疑惑了一瞬,随即不再在意,大步走出姬府。
身后,守门人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背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
“干得不错。”姬大也注视着桃夭儿的背影,捏捏小胡子。
说完,姬大走出后门,小心地混在人群中。今天他特意换上了麻衣,往人群中一走,身影立刻就被淹没了。
桃夭儿失了内力之后,对周身的感知力就大幅度下降,现如今只比普通人稍稍敏感些。
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尾巴。
毕竟姬大的隐蔽功夫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是顶级的程度。
桃夭儿倒没有先急着买草药,已经很久没有出来逛街了,她在城里左转转右看看,最后在一个卖珠宝胭脂的店铺前停住了。
胭脂。
桃夭儿想到“陶然”的外貌,素颜只能算清秀,要不要画个妆容给姬十三看看?
想到姬十三对她的素颜都不介意,那要是她化了妆……桃夭儿有些意动。
她撩起白色襦裙,走进了商铺。
“女郎,有什么想看的东西吗?”
“胭脂,黛粉,还有妆粉。”
“好,女郎,我这店里的胭脂妆粉都是最好的,性温和,绝对不伤皮肤,女郎你随便挑!”
“好。”
桃夭儿漫不经心地和店家搭话,眼睛一瞟就选好了适合自己的颜色,准备付钱。
不远处,万俟烈一行人牵马,驮着货物缓缓走在街道上。
“主子,这就是姬十三所在的城池吗?这繁华程度,比之晋国的都城也不逞多让啊!”
“嗯,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万俟烈看着城里的角落处,没有一个乞丐,赞同地点点头。
晋国的都城里他还能看到零星的乞丐,但在这里,连乞丐的影子都看不到。
“晋国实力最强者,当属姬十三。”
看了一圈,万俟烈如此评价。
“是啊,姬十三的实力强盛,想必兵马也充足,到时——”
“住口!你要在大街上与我探讨这个问题?”
万俟烈警告地盯了眼忽锥,忽锥缩缩脖子,不再聒噪了。
他呐呐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街边的商铺,突然又叫了起来,只不过这回声音小了很多。
“主子!那边有个女郎在看着你,似乎看呆了!”
看着他?
万俟烈狠狠皱眉,一双鹰眼里是警惕的凶光,他猛地朝店里的女郎看去——
桃夭儿一惊,黛粉从指间落下,直直地砸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但她无暇顾及,不远处,万俟烈在看着她……
桃夭儿怔地与他对视,僵硬着不能动弹。
万俟烈觉得不对劲,他是第一次来晋国,难道有人认识他?
想想,他朝那位女郎走了过去。
“女郎,这黛粉要拿好了啊!”
店家见桃夭儿瞧也不瞧地上的黛粉,提醒道。
“啊!好。”
桃夭儿如梦初醒,迅速捡起东西,然后在万俟烈走过来时,一溜烟跑出店铺,钻到巷子里不见了。
万俟烈脚步一顿,眼睁睁看着桃夭儿逃难似的躲开。
“主子,要不要追啊?”忽锥小声道。
“不,算了,只是一个女郎。”万俟烈看着那双惊慌的眼睛,缓缓摇头。
话虽如此,他看着桃夭儿躲开的方向,站了许久。
人群中。
“啧啧!”目睹这一切的姬大咂嘴,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他没有久留,眼见要丢了桃夭儿的踪迹,他捏捏胡子,赶紧追了上去。
“主子,还不走啊?”
忽锥见万俟烈还在盯着那女郎,有些疑惑,难道他想杀人灭口?
“……走吧。”
万俟烈也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异样,他压下微微加快的心跳,牵着马继续朝前走。
只不过,一个念头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那双眼睛,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