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女人神色委顿,脸色苍白被从紧逼的双门中推出。
想到下一个遭罪的就是家姐,黎雪英紧紧掐住单号的手几乎要把纸张拧破。
他转身,不过通个电话的时间,刚才冗长长廊下的金属椅上还坐着的纤细身影已不见去处。空空如也,只剩下走廊头顶的白炽灯飞快闪烁了一下,配合着护士不耐烦地重复叫喊在走廊中阵阵回荡。
黎雪英一人站在凄凄惨惨的妇产走廊中,好一阵才缓缓弯腰,坐在刚才家姐坐的位置上。椅子还温热,人尚未走远。他并应当起身去追,好让她顺利打掉腹中胎儿,难免她后半生伶仃辛苦,断绝荣华富贵。
妇产科手术的门开过又合,合过又开,形形色色的女人来过又走,送进去的是一条鲜活生命,离开时肚子空空再无累赘。谁知那些尚未钻出母胎的婴儿,是否还有轮回转世机会?
是否真正存在所谓的彼岸?
黎雪英攥紧call机,此刻固执地只想等一个电话。他神态专注,泫然欲泣,旁人看去,仿佛这通电话是他头等人生大事。
天色不知不觉黑暗,纪耀却始终再未来过电话,黎雪英神情木然,忽然回魂,起身搓了搓自己的脸,用力拍两下好醒神。
他等不到邢默的消息。再一次。
五年前的他也是如此,每一分钟仿佛都是折磨,朝夕间,此刻他恍如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细小单薄的少年坐在床上,面前摆着一只call机,惶惶然不知在等谁的电话。是再也不会归家的阿爸,还是再也不会站在阳台下的爱人?
他再次失去他。
尖锐的疼痛此刻才迟迟袭来,瞬间刺穿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
有人的双脚却及时出现在黎雪英低垂的头下,一只有力地手摸着他的指尖攀爬上去,如藤蔓,像似某种动物般的依存。到最后,宛如确认一般顺着他的肩,他的耳根扣住他的后脑。
黎雪英随这只手的力度而逐渐抬头,模糊的视线中,他仰起头终于望见邢默的脸。
上帝终于有一次肯听到他的恳求,将他人世间惜存的那份温度归还于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瞬间如梦初醒。那只手忽然用力,将黎雪英狠狠押入怀中,甚至不怕压住伤口:“对你不住,让你久等。”
这一次,一句话的重量已重过任何一次过往的承诺。
一个钟头后,黎雪英最终没能离开医院,他打电话再三叮嘱纪耀保护好他家姐,才放心转身面对床上的邢默。夜里,风和雨又断断续续开始,两人都像被困在寂静的医院,谁也没说话,仿佛一切就这样结束,如此没有实感。
黎雪英打算出门为邢默买粥,邢默却忽然扯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我去去就回。”黎雪英低声哄他。
邢默却摇头,指了指身旁的椅:“阿英,你坐下,我有话同你将。”
黎雪英犹豫片刻,终究坐在他身旁,那只手还被邢默握在手中,在他逐一揉搓冰凉指尖的动作中渐渐回暖。
“有件事,我想我是时候话与你知。并非是我刻意隐瞒,而是当时我也不过知道一半真相。剩下的一半真相,也是在今日我才得知。”邢默说着话,却并不抬头与黎雪英对视,他专注地望着手中那只青白消瘦的手,忽然有些难受。头顶的呼吸平静,他知道黎雪英在听,“在我柜子刚拿回来的包中,有一份文件。嘘,你不必过去拿。在你翻开之前,我更想亲口告诉你。”
“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带你拜访过杨守谦杨伯公?”
黎雪英点头。
“那时你的情绪一度失控,因为猜到冯庆对黎鹊的仇恨八九不离十。那意味着他无论如何都会对黎鹊下手,而你无能为力。”
不论过去多久,重翻开皮肉的旧伤总令人感到不适。邢默感到手中那被自己抚平的五指轻微抽搐,是不自然弯曲一下。
“我接下来的话会让你不好过。”邢默抬起眼,凑上前亲了亲黎雪英的鼻尖,“冯庆二十岁出头便入驻九龙城寨,又或许之后他擅自更改岁数,现在已无从查证。因为,那之后几年冯庆遭遇一场变故,消失过一整年,后来他改头换面回归,从头到脚除去身高,再没有一分一毫像曾经的人。”
“这些你如何得知?”
“我有我的办法,阿英。”邢默忍不住又搓了几下手掌中开始冰凉的手指,继续说道,“在我隐隐确认某件事后,我逐一求证了当初尚且算知道这件事的几人,得知在冯庆发生这番变化前,曾有个拍拖对象。更准确地说,是未婚妻。”
“他当初那场变故令他差点命丧黄泉,而据这一切都是为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也在他消失后,随着一同消失。一年后冯庆重出江湖,那个女人却没回来,她最后一次以旁人所知的身份亮相,便成为了你父亲的妻——”
“你的妈妈。”
第六十二章 真实
黎雪英骤然睁大双眼,好半天没能回神。他细细打探邢默,仿佛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去证明谎言,或哪怕丁点的不确定。
可是没有,邢默自始至终不逃避地直视黎雪英双眼,并且更为用力攥住他的手,好不让他抽离。
本身就白雪得不见血色的脸,此刻更为苍白,几乎令人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倒下。
黎雪英深吸一口气:“你……你是说我妈……”
“黎太太,曾经是世家女。就算不嫁给黎鹊,也绝不当与冯庆这等人有纠缠。但或许,恐怕事情未必是我们想象。如果这份资料上说的都是真话,黎太恐怕当初同他是真心实意。”邢默从枕头下抽出一份档案,交到黎雪英手中。
黎雪英当然认得那份档案袋,他自小就在父亲的手上见过无数次,知那是警务司专属的档案袋,只会用来装警务司自己人的资料。
他本以为邢默不过随手找了份档案袋,但在抽出纸张的瞬间,黎雪英狠狠愣住。
照片上的人,的确丝毫没有冯庆如今的神态,他看上去二十多岁左右,朝气,年轻,甚至有些正气,正笑着看向镜头。而他一身警服,头上戴着警察帽,显出几分少年的刚正不阿。只是那副容貌,实在难以看出与冯庆有丝毫想通,若说一定有什么岁月留下的痕迹与证据,大约是目光中一抹狂骄,不减当年。
但黎雪英知道,多年前的冯志奇,同如今的冯庆,心恐怕再无共同之处。
“他曾经在未进入九龙城寨之前,是警务司成员。看上去年轻,没有读大学。他高中就靠提拔进去,等进入九龙城寨时,他已经在警务司三年有余。”
“什么意思?”黎雪英连声音都有些变调。他接着往下看,终于在看到他的绝密档案时瞳孔骤然放大。
“他同当年的三名警务司卧底,潜入九龙城寨,成为最年轻的卧底之一。意思即是说,在此之前,冯庆并非如我们所了解,是自小就成长在九龙城寨的人。从开始的开始,他曾经是警方的线人。他在九龙城寨搜罗情报,赢得信赖,搜刮**,一呆就是七年指久。”
“七年,我不知这其中多少故事可以被一笔带过,但是最终你母亲选择你父亲时,冯庆已彻底堕落。”
茶粉色的瞳仁盯住邢默漆黑的瞳仁,有些迷茫地空洞。
“冯庆这根埋伏了七年之久的警方黑道卧底,在那一年遭受自己爱人的放弃和背叛时,彻底投入黑暗中去,叛变了。”
冯庆十四岁时双亲丧命,死于黑道人手中。后得远亲家的抚养长大,顺利念完高中。之后冯庆报名警察培训,于一年后成功进入英属警署,远派离岛工作。那时他还不叫冯庆,他本名叫冯志奇。因为一场乌龙,冯志奇在当年遇见提拔自己的上司,一步步开始攀升,开始接触到警务司的上层。当时正巧时机得当,他得到一个进入三合会做卧底的机会,而冯志奇自愿请缨。
关于多年前警务司的卧底,虽不如现在更为系统,审核标准也更为严格,但也算件大事,并非人人都有这个本事。除去需具备刚正不阿的本性,还需有坚定不移的、于任何时候都不动摇的信念,还要有超常的本领,能够直面所有压力与紧急情况的判断力。不难想象,冯志奇年纪轻轻,绝当得起出类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