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鸥转头望着他,愣住了。
自从决定要在柳阳的生日上演奏以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这首曲子有很多种处理方式,这些都是他亲手试出来的,但这件事与他的焦虑感相比,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只要一想到他即将在众人面前进行演奏,他就紧张得无所适从,哪还有心情来想别的?
“我没想过……”他如实回答。
“那就想想。”谭硕道,“既然是过生日,那就不能弄得太伤感,但柳阳这人你也知道,你也不能弄得太活泼。具体的感觉我说不上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秦海鸥觉得他说得很对。柳阳是一个把日子过得很雅致的女人,待人温暖又细心,还很喜欢古典音乐,如果要用一首钢琴曲来给这样的一个人过生日,那么这首曲子就应该既符合生日的场合,又符合她的特点才对,反映到谭硕的曲子上,对音乐也应当作出相应的处理,这才是一件好礼物。
秦海鸥边想边点了点头:“我回去想想。幸亏你提醒我了,我之前都没有想到。”
他说着便把烟还给了谭硕,回到客栈的房间,躺在床上琢磨这事。在他目前比较满意的几个版本里面,倒是有一个版本基本符合要求,但秦海鸥觉得还可以对个别的细节进行一些调整,这样就更好了。
他把这事定下来,心里不知为何也踏实了许多,心想和谭硕聊天果然是管用的,也许明天一切都会顺利。
这天晚上,秦海鸥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上午他也没去柳岸,只是待在客栈里逗狗,或是和珠珠谭硕等人聊天。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时,他回房间冲了个澡,按照习惯把自己穿戴整齐。他的心中一直将今天的演奏视作一次很重要的演出,因此在考虑穿着时下意识地就选了一件法式衬衫穿上,然后打开行李箱,把手伸进箱子的夹层摸索。
这个行李箱是他在外演出时常用的行李箱,箱子的夹层里塞着一些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的小物件,即使箱中的衣物换了,夹层里的东西也不会更换。秦海鸥伸手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盒子,随手撑开扫了一眼,里面是一副亮晶晶的钻石袖扣。这是他的经纪人为他买的,买回来的时候还曾调侃他说,要是出门在外丢了行李和钱包,至少还能用这副袖扣换张机票回家。秦海鸥没有贴身佩戴饰品的习惯,由于弹钢琴的缘故,也从来不戴手表,袖扣是他身上唯一的饰品,又因为佩戴的位置与他的手指很接近,所以他的经纪人对他的袖扣格外上心。不过眼下的这副袖扣不是秦海鸥要找的,他把盒子合上,接着往夹层里掏,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当年秦海崖用在商场挖到的第一桶金为自己的弟弟妹妹订做了礼物,而他为秦海鸥订做的就是一副袖扣。这副扣子左右两颗的形状都是一只正在飞翔的小小的海鸥,但它们的姿态却不对称,一只是顺风滑翔,一只是迎风展翅。秦海鸥非常喜爱这件礼物,演出时最常佩戴的也是这副扣子。因此,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他把这副袖扣找出来,仔细戴好。他认为它们能给他带来幸运,仿佛大哥就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把袖扣戴好之后,又去拿自己的手帕。这手帕是他弹琴时擦手汗用的,手帕的一角被秦海贝缝了一个歪歪扭扭的“q”在上面,旁边还有一坨难以形容的东西。据秦海贝自己说,那也是一只海鸥,但秦海鸥怀疑那么肥的鸟恐怕很难飞得起来。
他准备好这一切,便带着那份备用礼物下楼来找珠珠和谭硕。珠珠一见秦海鸥的模样就笑了,夸赞道:“小秦今天可真帅!”
谭硕道:“我比他帅多了,你怎么不夸夸我呢?”
珠珠道:“那可不一样。人家小秦是明星气质,穿什么都好看。你再怎么打扮也是灶台气质,只能卖卖米粉。”
两人说着便往客栈外面走。秦海鸥跟在他们身后,无论是珠珠的夸赞,还是谭硕的抱怨,他都没能听进耳朵里。
他已经开始感到紧张了。
第四十七章
三人来到柳岸时,咖啡店的门半掩着,已经挂出了歇业的牌子。
柳阳没有对店里进行特别的布置,只是将钢琴挪回了原来的位置,准备了一些点心和酒水,见众人陆续到了,便招呼大家随意坐。
秦海鸥一进店门,就看到了静静安放在角落里的钢琴。半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柳岸的时候,这台钢琴就摆放在与今天相同的位置。那时他厌恶它,却又忍不住靠近它,可当他真的靠近它,他却又无法弹奏它,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当时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他只看了一眼便想起了那种极其矛盾的感受与极度灰暗的心情。这半年来他一直不愿主动回忆那天发生的事,可是现在,同样的画面竟然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周遭的一切都从秦海鸥的感知中淡去了。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钢琴。他被一种强烈的情绪笼罩着,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似乎那就是紧张,又似乎更为复杂。他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混乱,此外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地不真实。
柳阳问秦海鸥想喝什么,又让他去沙发上坐。秦海鸥点点头,转身走了过去,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沙发上坐下来的,也不知道手里何时多了一杯饮料。他呆坐在那里,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勉强应付一下,但他并不知道他们对他说了什么,也无意参与别人的谈话,他甚至对干扰他思绪的人产生出强烈的排斥,却又要克制自己,不能将这种感觉表现出来。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不敢抬起眼睛,因为只要他这么做,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台钢琴。这是他此刻唯一在意的东西,也是他一切情绪的源头。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就想立刻跳起来逃开。可是他不能逃,他只能在焦虑中忍耐着,每一分钟都过得漫长而辛苦,心中如临大敌,手心和额头不停地冒汗。
由于今天人到得很齐,就连龙哥也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众人散乱地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聊,几个不同的话题在同时进行着,各人的位置也因为起身去拿点心,或是为了方便说话而不停地变化。秦海鸥的身边起初坐着小黑,不久后换成了赵非,再后来又变成了曹楠。他能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茫然地点头附和,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但他的脑中早已被别的念头占据,他们对他说过的话,一句也没能进入他的耳中。
在这样的煎熬中,秦海鸥想到了很多事。从半年前由于无法在柳阳面前弹琴而逃离这间咖啡店,到后来躲起来弹琴时被谭硕听见,再到发现《星海》的手稿和谭硕的过去,以及这期间他在古镇所见闻的一切人、事、物。
起初他的思绪只是沿着记忆的轨道不断地延伸,但很快,随着紧张与焦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无数更凌乱的念头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挤入他的脑海,却没有一个是清晰的,也没有一个能缓解他此刻心中的压力。他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试图强迫自己将头脑清空,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身旁有人在叫他。
秦海鸥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旁坐着的人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纳兰锦。她专注地望着他,显得有点疑惑:“秦大哥?”
秦海鸥努力克制这一瞬间心头涌出的抵触感,放松表情,“嗯”了一声。
纳兰锦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了片刻,见他神色恢复如常,便没多想,指着他的袖口问道:“秦大哥,你的这个扣子是什么?小鸟吗?”
秦海鸥心事重重,听她提到扣子,下意识往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真别致,”纳兰锦喝了口果汁,又高兴地说道,“对了秦大哥,我打算换一张新琴,把你送我的琴徽用上。”
秦海鸥没有更多的反应。正巧这时龙哥忽然提高了些声音,对所有人说起话来,纳兰锦便扭头去听他要说什么。
只听龙哥问道:“听说小南桥那边新开了两间酒吧,你们去玩过吗?”
众人纷纷说没有。曹楠说:“他们装修的时候我去看过一眼,说是将来要把那条街弄成酒吧一条街,以后到了晚上可就有得闹了!”
龙哥就道:“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去玩玩?听说还有乐队呢!”
曹楠等人当即都说好。纳兰锦却摆手道:“那种地方太吵啦,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可曹楠等人哪里顾得上这个,这时已经开始就酒吧的娱乐活动讨论开了。于是纳兰锦也不再同他们说下去,想了想,趁无人注意这里,转过来小声对秦海鸥道:“秦大哥,过阵子就是中秋了,最近小南桥那边每晚都可以放水灯,我们去玩那个,好不好?”
秦海鸥又点点头,仍是“嗯”了一声。
纳兰锦便以为他同意了,脸上顿时露出浅浅的笑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道:“那等聚会结束了,我去小南桥等你。”
秦海鸥没有听见她这句话。现在他的耐心几乎已被消磨到了极限,无论是对周围的环境,还是对他自己,他都无法再忍耐下去。他的思绪早已变得不受控制,就像疾风骤雨般的琴声无法停歇,各种各样的画面在他脑中交错闪现,毫无理由,没有秩序。他想起姐姐,台下鼓掌的观众,被汗水染湿的琴键,他和肖聪首次见面的情景;想起一摞摞标满指法的谱纸,吕立秋和陈诉的二重奏,母亲煮的荷包蛋,无数的记者和冲他亮起的闪光灯;想起老师严肃的面孔,大哥送他的钢琴,他在明亮的音乐厅中捧起令人欣羨的奖杯,可最后他的眼前只剩下最后一次演出结束后,陈甘柠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那时他心如刀割,万般不愿,却还是张口说道——我不弹了。
我不弹了。
这四个字似乎将无形的压力化为了有形的枷锁,将他桎梏其中,怎样也挣脱不开。现在他与钢琴之间只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他一抬眼就能看到它,可畏惧的感觉却空前高涨。他到底在等什么?他不断地问自己。难道他就连这短短的距离也跨越不了,他就要在这样的心情中度过剩下的时间,直到又一次退却?!
秦海鸥猛地站起来,向钢琴走去。
柳阳招呼大家落座后,一直暗暗留意着秦海鸥的举动。今天的秦海鸥显得格外风度翩翩,他刚一进门,柳阳就注意到他今天的穿着比平日正式得多,他显然是为了演奏才这么做的。但柳阳同时也发现今天秦海鸥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感,他似乎深陷在某种情绪中,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柳阳知道,现在的秦海鸥一定非常紧张。
柳阳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如果今天秦海鸥失败了,她该怎么做,要如何安慰他。为此她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她亲眼看见秦海鸥由于紧张而产生反常的表现时,她还是感到十分不忍。她将谭硕拉到一边,想让他想想办法,谭硕正在啃一块蛋糕,不等她开口,倒先指着盘子说:“这蛋糕不错,再给我来一块。”
柳阳不动,低声埋怨:“你能不能别光顾着吃?”
谭硕纳闷:“那我应该干嘛?”
柳阳将目光投向秦海鸥的方向:“海鸥都紧张成那样了,你就不能过去和他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