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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牧游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不过他眼睛里那束稍纵即逝的亮光明明白白昭示了他内心的想法。
老妇于是淡淡一笑,“她也不信,所以她到处找啊,什么也不顾,甚至为了保他尸身不腐,把自己的逆鳞放入他的腹中。可是,”她摇头冷笑了两声,“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的魂魄哪儿都不在,天上、地下、山林、荒野......她心力交瘁、遍体鳞伤,却依然没有寻到他。”
程牧游不知不觉中攥紧一只手掌,指甲把手心扎得生疼,他嘬了下嘴唇,鼓足勇气问道,“他.....到底去哪里了?”
老妇慢悠悠将自己袍子上的一道皱纹捋平,这才抬头望向程牧游,一字一句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故有轮转。他这样一个人,不信神佛,不惧鬼邪,自然是早早步入轮回,投胎转世了。”
“和凡人一样?就这么安心的步入轮回了吗?”
老妇从鼻中冷哼一声,“你们个个都把他当成英雄当成天子来崇拜、来敬仰,可是在他自己心里,他只是那个从夹马营走出去的平凡普通的孩子。”
程牧游思忖半晌,又一次抬起头来,“可是大仇未报,他就甘心这样离开?”
“仇。”说出这个字,老妇摇头笑了几声,“没有恨,何来仇?虽然原谅往往意味着妥协和软弱,可是在他身上,却并非如此。当然,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选择谅解杀死自己的凶手,那个人,还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程牧游心头猛地一震,久久都没有说话。
见状,老妇幽幽一笑,“你也想不明白,是吗?她也是不懂的,所以这个结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枝节蔓丛,占据了她每一寸骨血。她,从那天起,就是为了复仇活着,把其它东西全部抛之脑后。”
程牧游咬紧牙齿,忍了很久,才从唇间问出一句,“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为何如此执着?”
阳光从头顶落下,填满了天地间一切虚无,老妇抬头望向天空,轻轻道,“无涯河畔,红莲丛中,他曾救她于危水,从此,她便追随他左右,用毕生所学之术助他乱世称雄,一统河山。怎奈命运无常,一场大雪落尽,人已在阴阳两端,所以即便朝廷上下都对他的死寂寂无声,所以即便她面对的是怎样暗流汹涌,她却依然要为他的死讨一个公道。”说到这里,她无力一笑,“大人,你......应该比谁都了解这种情感的。”
程牧游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
“蒋惜惜对你如何,她便对先帝如何,这种感情,亦父亦兄,亦朋亦友,只不过,她不是人,没有人的情爱,所以她对先帝的感情更纯粹一些。”
程牧游惊闻此言,骤然从板凳上站起,他看着面前那个垂垂老矣的身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苍老的面皮下似乎掩盖着另外一张脸孔。
“你是谁?”他退后两步,脸色煞白,伸手指着面前的妇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内情?”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此起彼伏,如涛似浪,蔓延至程牧游的耳畔。他心中一惊,急忙回首,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颓然倒下,一动也动弹不得。
惊慌如一记响雷,在人群中炸开了,程牧游起身欲朝前奔去,突然又想起那老妪,于是急急回过头。
可是他惊呆了:他身后现在空无一人,幡旗还在,两张破旧的带着裂纹的木板凳还在,那个一身黑衣的老妇却不见了,像是被凭空吸进了空气中一般。
“哎,你......你怎么又醒了?哪里受伤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馆?”
“我......没事,这血怎么这么臭,一股膻味儿。”
“羊血啊,你怎么被人泼了一身羊血,吓死人了,还以为要出人命了。”
“等等,刚才有人敲了我脑袋一下,人呢?那人去哪了?”
程牧游听着身后的议论声,愣了一愣,摇头冲着那张写着“卦”字的幡旗冷笑了几声,伸手把它拔下,重重丢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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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寒风掠过,把几块方砖垒成的一个像小塔似的砖窑里的纸灰吹了出来,迷住了春成的眼睛,他使劲揉揉眼角,吭哧吭哧地对那个还在朝里面放袱子的人影说道,“老爷,差不多了吧,已经烧了这么多袱子了,少爷在下面应该都收到了,饿不着也冻不着了,现在天儿冷,您最近身子又不太好,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王时云微微点头,将手里最后那摞袱子扔进窑里,在春成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又一手握拳放在唇边,重重地咳了几声,这才说道,“卫亭的案子今年刚破,我本是该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块石头却是一点也没有放下。春城,杀他的凶手已经死了,可是她死了,卫亭也回不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他造下的孽,终是报到自己和我那可怜的孙儿身上了。”
春城搀扶着他朝家里走,边走边劝解道,“老爷,人死不能复生,该试的法子咱么也都试过了,现在只能接受现实了。这人啊,有时候不能活得太清楚,就比如您呐,在国事上已经操碎了心,回到家,能糊涂就糊涂一点,哪怕您能和别的当官的一样,出去喝喝酒应酬应酬也是好的。您看您,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翻出少爷小时候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叠,您都叠了多少遍了,再叠下去,衣服都要给您叠烂了。”
王时云摇头,“春城,王家四代单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孙子,却在一夕之间全都没了,你让我怎么释怀。我也想糊涂,可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全是卫亭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胖墩墩白嫩嫩的,可爱极了。对了,他还爱撒娇,每次都要抱着我啃,口水舔得我满脸都是......”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人也立在原地不动,一脸惶然的望着巷子最前端的一个黑影。
“春城,前面是......卫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