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山的地牢。
墙壁上燃着十几盏油灯,将地牢内照得亮如白昼。
沐斐满身血污,被吊在半空。
地牢的门打开,颛顼、丰隆、馨悦走了进来。馨悦蹙着眉,用手帕捂住口鼻。颛顼回头对她说:“你要不舒服,就去外面。”
馨悦摇摇头。
丰隆说道:“我们又不在她面前动刑,这是中原氏族的事,让她听着点,也好有个决断。”
一个高个的侍从对颛顼说道:“我们现在只对他动用了三种酷刑,他的身体已受不住,一心求死,却始终不肯招供出同谋。”
颛顼说道:“放他下来。”
侍从将沐斐放了下来,沐斐睁开眼睛,对颛顼说:“是我杀了你妹妹,要杀要剐,随君意愿。”
丰隆说:“就凭你一人?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沐斐冷笑着不说话,闭上了眼睛,表明要别的没有,要命就一条,请随便拿去!
颛顼蹲了下去,缓缓说道:“你们在动手前,必定已经商量好你是弃子,所有会留下线索的事都是你在做。我想之所以选择你是弃子,不仅是因为你够英勇,还因为纵使两位陛下震怒,要杀也只能杀你一人,你的族人早已死光,无族可灭。”
沐斐睁开了眼睛,阴森森地笑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看着颛顼,悲悯着颛顼的无知。
颛顼微微笑道:“不过,如果沐氏一族真的只剩了你一个人,你一死,沐氏的血脉也就灭绝了,当年为了从蚩尤的屠刀下保住你,一定死了无数人。我相信,不管你再英勇,再有什么大事要完成,也不敢做出让沐氏血脉灭绝的事。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已经有子嗣。”
沐斐的神情变了,颛顼的微笑消失,只剩下冷酷:“你可以选择沉默地死去,但我一定会把你的子嗣找出来,送他去和沐氏全族团聚。”
沐斐咬着牙,一声不吭。
颛顼叫:“潇潇。”
潇潇进来,奏道:“已经把近一百年和沐斐有过接触的女子详细排查了一遍,目前有两个女子可疑,一个是沐斐乳娘的女儿,她曾很恋慕沐斐,在十五年前嫁人,婚后育有一子。还有一个是沐斐寄居在亲戚曋氏家中时,服侍过他的婢女,叫柳儿,柳儿在二十八年前,因为和人私通,被赶出了曋府,从此下落不明。”
颛顼道:“继续查,把那个婢女找出来。既然是和人私通,想来很有可能为奸夫生下孩子。”
“是。”
潇潇转身出去。
沐斐的身子背叛了他的意志,在轻轻颤抖,却还是不肯说话,他只是愤怒绝望地瞪着颛顼。
颛顼道:“你伤了我妹妹,我一定会要你的命,但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不动你儿子。”
沐斐闭上了眼睛,表明他拒绝再和颛顼说话,可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颛顼说:“你不想背叛你的同伴,我理解,我不是问他们的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小夭,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小夭,我就放过你儿子。”
颛顼站起:“你好好想想,不要企图自尽,否则我会把所有酷刑用到你儿子身上。”
颛顼对丰隆和馨悦说:“走吧!”
馨悦小步跑着,逃出了地牢。等远离了地牢,她赶紧站在风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颛顼和丰隆走了出来,馨悦问:“为什么不用他儿子的性命直接逼问他的同谋?”
丰隆说:“说出同谋的名字,就是背叛,那还需要僵持一段时间,才能让他开口。颛顼问的是为什么要杀小夭,他回答了也不算背叛,不需要太多心理挣扎,只要今夜让狱卒多弄几声孩子的啼哭惨叫,我估计明天他就会招供。只要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杀小夭,找他的同谋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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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时间显得特别长、特别难熬。
沐斐半夜里就支撑不住,大吼着要见颛顼,还要求丰隆必须在场。
幸亏馨悦虽然回了小祝融府,丰隆却还在神农山。
当颛顼和丰隆再次走进地牢,沐斐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要杀你妹妹,但我要你的承诺,永不伤害我儿子。”
颛顼爽快地说:“只要你如实告诉我,我不会伤害他。”
沐斐看向丰隆,冷冷地说:“他是轩辕族的,我不相信他,我要你的承诺,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保证任何人都不会伤害我儿子。”
丰隆对沐斐笑了笑,说道:“只要你告诉颛顼的是事实,我保证任何人不能以你做过的事去伤害你儿子,但如果你儿子长大后,自己为非作歹,别说颛顼,我都会去收拾他!”
沐斐愣了一愣:“长大后?”他似乎遥想着儿子长大后的样子,竟然也笑了,喃喃说:“他和我不一样,他会是个好人。可惜,我看不到了……”
因为丰隆的话,沐斐身上的尖锐淡去,变得温和了不少,他对丰隆说:“你也许在心里痛恨我为中原氏族惹来这么大的祸事,可是,我必须杀她。如果换成你,你也会做和我一模一样的事,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高辛王姬,她是蚩尤的女儿。”
丰隆说:“不可能!”
沐斐惨笑:“我记得那个魔头的眼睛,我不会认错。自从见到假王姬后,我虽然又恨又怒,却还是小心查证了一番,假王姬的舅舅亲口说假王姬是蚩尤的女儿,他还说当年轩辕的九王子就是因为撞破了轩辕王姬和蚩尤的奸情,才被轩辕王姬杀了。”
颛顼冷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不错,姑姑的确是杀了我的九叔,但不是什么奸情,而是……”颛顼顿了一顿,“我娘想刺杀九叔,却误杀了九叔的亲娘,我爷爷的三妃。我娘知道九叔必定会杀我,她自尽时,拜托姑姑一定要保护我,姑姑答应了娘,姑姑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九叔。”
外面都说颛顼的娘是战争中受了重伤,不治而亡,竟然是自尽……这些王室秘闻,沐斐和丰隆都是第一次听闻,沐斐知道颛顼说的是真话。
丰隆也说道:“你从没见过俊帝,所以不清楚俊帝的精明和冷酷,但你总该听说过五王之乱。俊帝可是亲自监刑,斩杀了他的五个亲弟弟,还把五王的妻妾儿女全部诛杀,你觉得这样一个帝王,连你都能查出来的事,他会查不出来?如果他有半分不确信小夭是他的女儿,他会为小夭举行那么盛大的拜祭仪式?那简直是向全大荒昭告他有多喜爱小夭!”
沐斐糊涂了,难道他真杀错了人?不、不会!他绝不会认错那一双眼睛!沐斐喃喃说:“我不会认错,我不会认错……”
颛顼冷冷地说:“就算知道错了,也晚了!你伤害了小夭,必须拿命偿还!”
颛顼转身就走,丰隆随着他出了地牢。
颛顼面无表情地站在悬崖边上,虽然刚才他看似毫不相信地驳斥了沐斐,可心里真的是毫不相信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小夭是蚩尤的女儿了,颛顼开始明白小夭的恐惧,一次、两次都当了笑话,可三次、四次……却会忍不住去搜寻自己的记忆,姑姑和蚩尤之间……
丰隆静静站在颛顼身后。颛顼沉默了许久,说道:“被蚩尤灭族的氏族不少,可还有遗孤的应该不会太多,首先要和沐斐交好,才能信任彼此,密谋此事;其次应该修炼的是水灵、木灵。另外,我总觉得他们中有一个是女子。只有女子配合,才有可能在适当的时机,不露痕迹地分开馨悦和小夭,阻拦下我派给小夭的护卫苗莆。有了这么多信息,你心里应该已经约莫知道是谁做的了。”
丰隆说:“你明天夜里来小祝融府,我和馨悦会给你一个交代。”
颛顼道:“沐斐刚才说的话,我希望只你我知道。不仅仅因为这事关系着我姑姑和俊帝陛下的声誉,更因为我那两个好王叔竟然想利用中原的氏族杀了小夭。”
丰隆说道:“我明白。”小夭的事可大可小,如果处理不好,说不定整个中原都会再起动荡。
颛顼说:“我把小夭放在明处,吸引所有敌人的注意,让我的敌人们以为她是我最大的助力。就连把她送到小祝融府去住,也是让别人以为我是想利用小夭讨好你,他们看我费尽心机接近你,反而会肯定你还没站在我这一边,其实是我给小夭招来的祸事。丰隆,小夭一直都知道我在利用她。”
丰隆拍了拍颛顼的肩膀:“小夭不会有事。”
颛顼苦笑:“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相柳身上。”
深夜,颛顼在暗卫的保护下,秘密进入小祝融府。
馨悦的死卫将颛顼请到密室。
丰隆和馨悦已经在等他,颛顼坐到他们对面。
丰隆对馨悦点了下头,馨悦说道:“经过哥哥的排查,确认伤害小夭的凶手有四个人,除了沐氏的沐斐,还有申氏、詹氏和晋氏三族的遗孤,申柊、詹雪绫、晋越剑。”
颛顼说:“很好,谢谢你们。”
馨悦说:“雪绫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他们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三个月后就要成婚。越剑和郑氏的嫡女小时就定了亲,樊氏、郑氏都是中原六大氏。”
颛顼盯着馨悦,淡淡问:“你是什么意思?”
馨悦的心颤了一颤,喃喃说:“我、我……只是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丰隆安抚地拍了妹妹的背一下,对颛顼说:“其实也是我的意思。你现在正是用人之时,如果你杀了他们,就会和中原六大氏中的两氏结怨,很不值得!颛顼,成大事者,必须要懂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小夭受伤已成事实,你杀了他们,也不能扭转,只不过泄一时之怒而已,没有意义!但你饶了他们,却会让你多一份助力,成就大业。”
颛顼沉吟不语,一会儿后才说道:“你说得很对。”
丰隆和馨悦都放下心来,露了笑意。
颛顼笑了笑,说道:“我想给你们讲个我小时候的事。那时,我还很小,我爹和我娘去打仗了,就是和你们爷爷的那场战争,我在奶奶身边,由奶奶照顾。有一天,姑姑突然带着昏迷的娘回来了,姑姑跪在奶奶面前不停地磕头,因为她没有带回我爹。我爹战死了!奶奶问姑姑究竟怎么回事,姑姑想让我出去,奶奶却让我留下,她说从现在起,我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了。姑姑说的话,我听得半懂不懂,只隐约明白爹爹本来可以不死,是九叔害了他,可爷爷却会包庇九叔。我看到奶奶、姑姑,还有我娘三个人相对落泪。”
颛顼看着丰隆和馨悦:“你们从没有经历过痛失亲人的痛苦,所以无法想象三个女人的痛苦,她们三人都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坚强的女子,可是那一刻,她们三人却凄苦无助,茫茫不知所依,能令见者心碎。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强大,要变得比黄帝更强大,我一定要保护她们,再不让她们这样无助凄伤地哭泣。可是,她们都等不到我长大,我娘自尽了,我奶奶伤心而死,我姑姑战死,我没能保护她们,她们最后依旧孤苦无依地死了……”
颛顼猛地停住,他面带微笑,静静地坐着,丰隆和馨悦一声都不敢吭。
半晌后,颛顼才说:“我是因为想保护她们,才想快快长大,快点变强,才立志要站在比爷爷更高的地方。我现在长大了,虽然还不够强大,但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我的亲人。如果今日我为了获取力量,而放弃惩罚伤害了小夭的人,我就是背叛了朝云殿上的我,我日后将不能再坦然地回忆起所有过往的快乐和辛苦。”
颛顼对丰隆说:“的确如你所说,这世间有事可为,有事不可为,但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该背叛自己。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众生时,能面对着大好江山,坦然自豪地回忆一切,我不希望自己变得像我爷爷一样,得了天下,却又把自己锁在朝云殿内。”
丰隆怔怔地看着颛顼,颛顼又对馨悦说:“你劝我放弃时,可想过今日我能为一个理由舍弃保护小夭,他日我也许就能为另一个理由舍弃保护你?”
馨悦呆住,讷讷不能言。
颛顼说:“我不是个好人,也不会是女人满意的好情郎,但我绝不会放弃保护我的女人们!不管是你,还是潇潇、金萱,只要任何人敢伤害你们,我都一定不会饶恕!”
馨悦唇边绽出笑,眼中浮出泪,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颛顼笑道:“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个趋利避害、心狠手辣的混账,但极少数情况下,我愿意选择去走一条更艰难的路。得罪了樊氏和郑氏的确不利,我的确是放弃了大道,走了荆棘小路,但又怎么样呢?大不了我就辛苦一点,披荆斩棘地走呗!”
丰隆大笑起来:“好,我陪你走荆棘路!”
颛顼道:“我相信,迟早有一日,樊氏和郑氏会觉得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丰隆忍不住给了颛顼一拳:“疯狂的自信啊!不过……”他揽住颛顼的肩,扬扬自得地说:“不愧是我挑中的人!”
颛顼黑了脸,推开他,对馨悦说:“我没有特殊癖好,你千万不要误会。”
馨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悄悄印去眼角的泪:“懒得理你们,两个疯子!”
丰隆看密室的门合上了,压着声音问:“你究竟是喜欢我妹的身份多一点,还是她的人多一点?”
颛顼叹气:“那你究竟是喜欢小夭的身份多一点,还是她的人多一点?”
丰隆干笑。
颛顼说:“虽然决定了要杀他们,但如何杀却很有讲究,如果方式对,樊氏和郑氏依旧会很不高兴,不过怨恨能少一些。”
丰隆发出啧啧声,笑嘲道:“你刚才那一堆话把我妹妹都给忽悠哭了,原来还是不想走荆棘路。”
颛顼盯着丰隆:“你不要让我怀疑自己挑人的眼光。”
丰隆笑道:“你想怎么杀?”
“如果把沐氏、申氏、詹氏、晋氏都交给爷爷处置,有心人难免会做出一些揣测,不利于小夭,所以要麻烦你和馨悦把此事遮掩住,让你爹只把沐斐交给爷爷。申氏、詹氏和晋氏,我自己料理,这样做,也不会惊动王叔。”
“你打算怎么料理?”
“虽然有无数种法子对付詹雪绫,不过看在她是女人的分儿上,我不想为难她,给她个痛快吧!但越剑,先毁了他的声誉,让郑氏退亲,等他一无所有时,再要他的命,申柊交给我的手下去处理,看看他能经受多少种酷刑。”
丰隆心里其实很欣赏颛顼的这个决定,但依旧忍不住打击嘲讽颛顼:“难怪女人一个两个都喜欢你,你果然对女人心软!”
颛顼站起:“我得赶回去了。”颛顼走到门口,又回身,“璟如何了?”
丰隆叹了口气,摇摇头:“完全靠着灵药在续命,长此以往肯定不行。”丰隆犹豫了下,问道:“你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伤心欲绝?”
颛顼道:“等他醒来,你去问他。”
颛顼拉开了密室的门,在暗卫的护卫下,悄悄离开。
又过了好几日,众人才知道高辛王姬遇到袭击,受了重伤。
小祝融捉住了凶手,是沐氏的公子沐斐。因为沐斐是沐氏最后的一点血脉,中原的几个氏族联合为沐斐求情,不论断腿还是削鼻,只求黄帝为沐氏留一点血脉。
黄帝下旨将沐斐千刀万剐,暴尸荒野,并严厉申斥了联合为沐斐求情的几个氏族,甚至下令两个氏族立即换个更称职的族长。
俊帝派了使者到中原,宴请中原各大氏族,当众宣布,高辛不再欢迎这几个氏族的子弟进入高辛。自上古到现在,高辛一直掌握着大荒内最精湛的铸造技艺,大部分的神族子弟在成长中,都需要去高辛,寻访好的铸造师,为自己铸造最称心如意的兵器。俊帝此举,无疑是剥夺了这几个氏族子弟的战斗力。
一时间中原人心惶惶,生怕又起动荡。幸亏有小祝融,在他的安抚下,事件才慢慢平息,众人都希望王姬的伤赶紧养好,俊帝能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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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觉得自己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铺天盖地的梅花飞向自己。
不觉得恐怖,反而觉得真美丽啊!
那么绚烂的梅花,像云霞一般包裹住了自己,一阵剧痛之后,身体里的温暖随着鲜血迅速地流逝,一切都变得麻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地微弱,可就在一切都要停止时,她听到了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强壮有力,牵引着她的心脏,让它不会完全停止。就如被人护在掌心的一点烛火,看似随时会熄灭,可摇曳闪烁,总是微弱地亮着。
小夭好似能听到相柳在讥嘲地说:“只是这样,你就打算放弃了吗?”
小夭忍不住想反唇相讥:什么叫就这样?你若被人打得像筛子一样,全身上下都漏风,想不放弃也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