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芒是不善言辞的。
    这样相对无言的坐着，让他忽然想起一句诗：相看两不厌。他自嘲：这话怎么用在她身上了？
    “你的手，没关系吧？”褚蓝忽然抬起头来，那黑眼睛像黑夜里的星空。
    “不碍事。”陈芒甩了甩手臂，“只是皮外伤。”
    她又沉默了。她的沉默像某种植被，带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谢谢你的咖啡。我先回去了。再见。”褚蓝忽然提起自己的挎包，站起身来。
    “需要我送你吗？”陈芒也站起身来。
    “谢谢，我自己打车就行。”说着，她转身下楼。
    陈芒不再坚持，他拿出手机，看到有一条韦源承的未读短信：“我来不了了。”
    陈芒回复：“竟然放我鸽子？”
    许久没有回复。
    陈芒付了钱，回家。
    刚到家，爸爸妈妈也回来了。
    妈妈看到他有些兴奋，说：“你表妹找了男朋友了，地税局的，家里有钱，人长得也帅。你阿姨开心得很呢！你什么时候也给妈带个女朋友回来？”
    “妈，你知道，我有女朋友了。”陈芒看着妈妈头上若隐若现的白发，有些心疼。
    妈妈拉住儿子的手，轻拍手臂：“若是定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女孩子哪里人？家里是干什么的？”
    一下一下的，虽然轻柔，却是拍在伤口上，疼的陈芒微微皱眉：“妈，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还要早起赶车，你也早点休息。改天，我带她回来，你自己问。”
    妈妈开心地笑起来：“那你得提前跟我说，我也好准备准备。”
    “知道了。”
    闹钟响的时候，陈芒正在一个梦里挣扎。梦里，他站在一座高山的山腰，风很大，身边就是悬崖，他抬头看着山顶，犹豫着，就这样醒了过来。
    他想不明白这梦有什么寓意，也不多想，给周漪打了电话。
    “早啊！”周漪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你还好吧？”
    “我没事。”陈芒说，“你那边情况如何？”
    “你是说黄梳秀吗？昨晚医生检查后说没有什么大碍，我和姚玉莲待到12点就各自回家了。”
    “那现在谁在那边？”陈芒问道。
    “只有许建章陪着。”周漪说，“高井水说，食物中毒和我们无关，既然我们承诺了不再要求他们做人流，我们也不必继续待在那里了，省的他们以为我们出尔反尔，心怀不轨。”
    “那我们今天正常上班去？”
    “我偷偷睡个懒觉。”周漪笑道，“可别举报我哦。”
    陈芒先去卫生院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去汽车站坐车。去清水镇的104路公交车刚走，下一班要等半个小时。看着坐在大厅里吃早点的各色人流，陈芒忽然有点茫然：读了18年书，虽称不上学霸，却也始终成绩优异。辗转三个城市，最后却落脚在这样一个偏僻的连公交车都少的可怜的小镇，究竟是命运，还是什么？
    到临泉镇的快客马上要开了，陈芒买了票，上了车。准备在临泉镇追上104路公交车。快客开进临泉镇车站的时候，与从车站出来的104路公交车交错而过，陈芒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绝尘而去。
    站在路边打车，一辆黑色PASSAT扬起的黄色尘土让陈芒闭了闭眼，不过，那车却忽然停了。陈芒一看车牌，竟是书记陶百泉的车子。
    陈芒跑上前去，驾驶员老章按下车窗，说：“小陈，去单位吗？”
    陈芒点头。
    “上车吧。”
    陈芒说了声“谢谢”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车，转头对坐在后面的陶百泉说了声：“谢谢书记。”
    “小陈，你住在临泉镇？”陶百泉舒服地靠在后座上，问道。
    陈芒半侧着身子，回答：“没，我平时住老乡政府，昨天计生上有事去了城里，没赶上公交，便先坐车到临泉，打算打车去镇上。”
    “清水镇伤就伤在交通上。”陶百泉叹息道。
    陈芒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陶书记的表情，说道：“若临泉镇到清水镇有一条笔直的公路，只要五分钟车程就够了。清水镇的招商引资也能活起来。”话出口，陈芒忽然觉得自己太不谨慎了。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以挽回。
    没想到，陶百泉倒是很开心：“小陈不愧是高材生，看问题一针见血啊！让你呆在计生办还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可是很明显了。
    陈芒忙说：“谢谢书记信任。”
    陶百泉叹口气：“不过，这路短时间内估计还没法做起来。”
    陶百泉没有继续说，陈芒也不便问。他只是在脑海里把清水镇的位置勾勒一下，清水镇在清湖县最东面，与永兴县的政府所在地常兴镇毗邻，算起来，距离还比临泉镇更近。所以，清水镇的老百姓购物大多选择常兴镇。陈芒想，如果公路直接拉通临泉镇和常兴镇，而清水镇在两者之间，地理位置一下子优越起来了。不过，他对陶百泉并不熟悉，此时也不敢多说。
    8:25，车子直接开进清水镇政府大院。这个时间点，镇机关干部基本都已经到了，正打扫、泡水呢！看到陈芒从陶百泉的车子里走下来，许多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唐婧站在四楼走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从陶书记车子里钻出来的陈芒，眉头皱了皱，踩着恨天高蹬蹬蹬地走进了镇长叶一清的办公室。
    镇长叶一清四十出头，圆脸，圆眼睛，圆肚子，整个人看起来圆润而和蔼。不过，他有一个不好听的绰号：“雌菜镇长”，意思是挑菜都要挑棵雌的，寓意深刻。
    叶一清坐在大板桌后，捧着一个大紫砂杯，目光从唐婧穿着肉色丝袜的长腿一路往上攀升，最后落在她红红的樱唇上，笑问道：“一大早的怎么就撅着嘴啊？”
    “没，”唐婧赌气似的说道，“干爹，那个新来的陈芒是陶百泉的人？我刚才看到他和书记一起来上班的。”
    “哦？”叶一清眯了眯眼，“这事暂时也很难下结论，再说吧！”
    唐婧嘴撅的更高：“干爹，你说我……”
    “婧婧，你的事我心里有数，这里不方便说，你先去办公室吧。”叶一清的目光低了低，落在唐婧敞开的大衣里傲骄的胸口，“对了，小唐还在追求你吧？你怎么想的？”
    唐婧抬起眼来，说道：“我听干爹的。”
    “这种事，得你自己拿主意。”叶一清喝了一口茶，道，“不过，小唐人还是挺实在的。”
    唐婧嘟嘟嘴，说道：“他还不是陶百泉的一条小尾巴，干爹，你看好他？”
    “婧婧，有些事，不能光看表面的。”
    这时，工业副镇长邱根茂在办公室门上敲了敲。唐婧说了一声“知道了”便走出了叶一清的办公室。
    陈芒泡了一杯浓茶，开了电脑，看到桌面上组织部会议的通知，想起得跟高井水说一声。
    高井水靠在大背椅里，看起来心情不错，看到陈芒，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陈芒没坐，站着将事情简单汇报了一下。高井水突然就怒了，放下手中端着的紫砂杯，说道：“他唐风华什么东西，这种事，他应该先跟我商量，怎么让你来跟我说？”
    “高镇，不是这样的，唐委员说会和你沟通的，我只是再向你汇报一下。”陈芒忙解释。
    “陈芒，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你是我计生线上的人，去向问题得向我汇报。”高井水很满意，语气也缓和了，说道，“还有，听姚玉莲说，你昨天表现很好，自己还受了伤，是吧？不严重吧？”
    “没大碍。”陈芒说，“这件事情我们就这样了吗？我觉得，人是我们送去医院的，最好我们把他们接回来。”
    “接回来？用什么去接？”高井水忽然又提高了嗓音。
    陈芒看他的反应，知道他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许建章这人做事比较激烈，黄梳秀若是有点什么，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想怎么样？”高井水喊起来，“他伤害执法人员，我们还没有告他呢！只要他有什么动作，我们马上可以让派出所抓人！”
    道理是这样，不过这样子做的话，就把小事弄大了。
    既然高井水有自己的打算，陈芒也不再坚持。他转身走出办公室，高井水忽然说道：“还有，组织上的会议，我不同意你去参加。”
    陈芒转身看着他：“那我就跟唐委员说，我得参加计生检查，没办法去参加会议了。”
    “你就跟他说，我不同意。”
    陈芒想，这样的话，就伤了唐风华和高井水之间的关系，而他夹在当中，也成了一个讨厌的家伙。
    陈芒从二楼直接去了三楼唐风华办公室，唐风华正在看股市，看到陈芒，他缩小了页面，抬起头来。
    “小陈，找我有事？”
    “唐委员，不好意思，下周一组织上的会议我不能去参加了，县计生局来验收创新项目，正好是我负责的事情，我请不了假。”陈芒说道，注意到唐风华的脸色阴了下来。
    “是高井水不同意吧？”唐风华慢悠悠地问道，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火药味。
    陈芒犹豫着该怎么说，唐风华却又开口了：“这件事就这样了，名字我也早已报给了县里，高井水若是不同意，让他来找我，或者直接去找陶书记。好了，你先回去吧！那天，不要迟到。”
    陈芒有点进退两难，唐风华看了看他，说道：“陈芒，你是名牌大学高材生，有些事情应该不需要说的太透，政府和学校不同，不是闷头学闷头干就行，首先你得站好队。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