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随了那暗卫，无声进了屋子中，在房梁上，静静看着屋内的动作。
    洛央察觉到了什么，身形微微一顿，接着便又若无其事地为洛夫人诊脉。
    她轻轻打了个眼色给洛夫人，洛夫人何等精明，立刻便明白了，视线瞟了一眼屋梁上的暗处，又飞快收回。
    手心的帕子，微微紧了紧。
    屋子里燃的是慕国公夫人最爱的鹅梨帐中香，摆着的几个盆景，也都是当年慕国公夫人爱的芍药牡丹。
    所有侍奉过慕国公夫人的人其实早年都被慕家好生送走颐养天年了，为了洛夫人的事儿这才又都接了回来。都静静地陪立着，他们牢记着所有慕国公夫人的喜好，是慕国公夫人的亲信。
    花朵恹恹的，连同着慕国公夫人，也跟着恹恹的，只是一双慈母般的眼神，静静看着洛央。
    皇上的视线，紧紧盯着慕国公夫人。
    只有亲眼看到了，他才能够确定真假。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温婉安静，爱着诗词、总喜欢在他熬夜批奏折到深夜时送来一碗羹汤的女子，他早就记不清是什么模样了。
    他记得的，只是那双温暖的小手，那永远干净的、不徐不缓的声音，他的第一个妻子，他第一次用权利得到的女人，最满意的女人。
    如今看到眼前的女子，那泛旧的，早已经模糊不堪的记忆，仿佛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那种温热的，独属于少年的记忆，让他的血液重新炽热地跳动起来。
    洛夫人歪在罗汉榻上，美丽的面容沉静而温婉，一只如仕女画一般的皓腕放在迎枕上，手腕上，还戴着一支冰透翠绿的翡翠镯子，更衬得人一股子养尊处优的贵气。
    洛央浅浅笑着道，“您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梦么。最近头痛症可有犯？”
    夫人抬起眼望向洛央，忽然道，“皇上来了，是么？”
    房梁上的人心头一惊。
    洛央差点儿没接住，忙笑着陪演道，“对，皇上来了山寨。”
    夫人垂下了眼睛，“央儿，答应我一件事情，别让我见他好么？我怕、我真的怕。我怕他和我梦中的男人，长得一样。”
    洛央微微顿了顿，“母亲，您梦里，到底梦到了什么。”
    洛夫人仍旧垂着眼睛，半晌不语。
    洛央偷偷瞥了眼房梁上，深深叹了口气，“皇上他万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您一面。”
    洛夫人的眉头蹙紧了点，“听闻皇帝好美色，好鲜丽少女，我若当真是她发妻，他见我如今模样，怕不是也是只有冷宫伺候的份儿，何苦呢。不如让他记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洛央抬起眼看了一眼洛夫人，却见洛夫人也在静静地望着她。
    洛央沉吟了片刻才道，“母亲，皇上怕是……不见你不肯干休。”
    洛夫人叹了口气，“何苦呢。见了，他那般尊贵的身份地位，没的又怀疑咱们想要他什么。”
    和洛夫人演戏，真的一点儿也不累。
    她主导着唱本，这就把对皇上的态度和自己的处境唱明白了，故意给皇帝听，也算是给自己日后留了台阶下。
    接着呢？可不能白白浪费了皇上偷听的大好时机，将想要给他的讯息赶紧传递给他了。
    洛家一样、慕容修一样，不这时候借着“初代皇后”的手好好说一说，可不白浪费了这么大好的机会。
    洛央轻轻看了洛夫人一眼，没有说话，果然是洛夫人先开了口，“容修呢，如今可有信了，盛京城那上万百姓，可都能保住？”
    洛央心头雀跃不已，嘴上却缓缓道，“容修今日该是能够到盛京城了。那镇南王走的是水路，只要管控好运河，漕帮、盐帮的人又不和镇南王同流合污，就好打。”
    “漕帮盐帮，不是一直在想着越国走私东西么？”洛老夫人忧心忡忡道。
    “母亲有所不知，纵然他们朝着那头走私东西，可是这只是他们的生意而已。漕帮、盐帮，归根到底，都是咱们大周的人。他们的妻儿都在盛京城住着，他们的祖宗坟陵，也都葬在我大周，他们怎么可能会让镇南王铁骑踏入我盛京城，生灵涂炭？更何况，慕容修和朝中禁卫军以及四方来盛京的大军汇合，组成了铜墙铁壁，轻易怎么可能被撼动呢。”
    洛夫人点了点头，轻声勾了勾嘴角，“那就好，那就好，希望容修这次建功立业，能够让陛下多喜欢他一些吧。”
    洛央笑着道，“是啊。其实陛下，一直偏爱着四皇子，四皇子一直有心弹压我慕国公府，连同我洛家，都被撵出了盛京城，这一回，咱们慕亲王救了整个盛京城，又护着陛下回京，想来陛下也总会高看咱们一眼吧。”
    “会的。”洛夫人面上带着慈爱的笑意，“我现在精神头好多了，想吃桂花糕么。还沏了果茶，加了蜂蜜，你要不要尝一尝。”
    洛央闻言，忍不住一愣，忙笑着道，“好。”
    这是……见好就收？还是另外有别的对策？
    洛央忍不住期待起来。
    此时的洛夫人只穿着一件家常的半新不旧的裙衫，如今要在外间吃茶，少不得要换下来，再梳个发髻。
    那鸦青色的长发，被柔顺盘起，一套翡翠头饰，更趁着她保养得宜，尊贵无双的气质。
    是所有人心目中该有的，四十来许的大周最尊贵女人该有的模样。
    “这是樱桃肉做的凉碗子，没有加冰，桂花糕、茯苓糕、墨子酥。”她笑着，一个个说着，“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可千万别饿着了。”
    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茶点，洛央看着食指大动。
    而屋梁上，显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洛央忍着不说话，果然瞧见了屋子外的门缝中透过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王妃，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吗？陛下很担心，想来看看。”
    洛央与洛夫人相视一笑，这才轻声道，“哪里有让陛下等在外头的道理，哎呀呀，母亲……这可怎么好？”
    洛夫人拉了洛央的手，走到门边，“臣妇恭迎圣上。”
    那身影果然走了进来，一堆宫人前呼后拥着的。
    洛央眼观鼻鼻观心。
    他走到了桌子旁边，拿起了一块儿糕点，品尝了起来，“你的手艺，进步了不少。”
    洛夫人盈盈拜了一拜，温声道，“多谢圣上夸奖。”
    多的话，却是只字不提。
    皇上回头，看向了洛夫人，眸中翻涌过激烈的情绪，“起来吧。你身子骨不好，要好好养着。李德全，赐座。”
    洛央扶着洛夫人在一旁坐了下来，而皇帝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洛夫人的脸。
    “这些年，过得还好？”
    洛夫人沉吟了片刻，才轻声应道，“过的，很不错。”
    “听说你失忆了，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洛夫人的脸，猛地一白。
    洛央攥紧了手。
    皇上沉默地看着洛夫人。
    洛夫人慢慢道，“自从有记忆来，便一直流离失所。”
    “你的模样，看上去只有养尊处优，没有流离失所。”
    洛夫人沉默了，洛央也呼吸微微发紧。
    过了半晌，洛夫人才道，“是，如我这般的女子，不管到哪里，都不会过得很差的。”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的，皇上却似是顿悟。
    他微微叹了口气，“呵，是。既然你不说，朕也不强问你了。”
    洛夫人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陛下，可还有旁的事情么。”
    皇上眸中掠过一片风云，“你不必和朕这般生疏。素素。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什么。”
    洛夫人道，“素素是谁？”
    皇上眸中有着刺痛的神色，他的手在颤抖，却笑出了声。
    “素素？素素就是朕的素素啊。”
    洛夫人一派淡定，用一种完全看陌生人的神色，看着皇上，“抱歉，在臣妇心中，既没有素素，也从来没有见过圣上。”
    皇帝半晌无语，他豁然站起身，朝着洛夫人走来。
    他的眼神，几乎带着恶狠狠地痛恨。
    可是洛夫人却全然不怕的模样，只抬头，用那双澄澈似湖水一般的眼睛，静静看着皇上。
    皇上闭了闭眼睛，哑然道，“好、好……朕、朕……”
    李德全连忙上前，扶着了皇上，“陛下……陛下？您别激动……皇后娘娘只是失忆了而已。”
    “她不是失忆，瞧瞧这模样，和当初她出宫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皇上直接扯了洛夫人的衣袖，“素素、素素！你再给朕一次机会，朕这一次，再不会做错什么了！朕会护着你，朕……朕……你不是很喜欢小兔子吗？朕给你养许多只好不好？”
    洛夫人冷淡地看着皇上，“皇上，臣妇不喜欢兔子。”
    “好，你不喜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皇上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满是通红，“你想要什么啊？素素，你告诉朕，朕都给你。”
    “臣妇，不是您的素素啊。陛下。”洛夫人继续道。
    洛央面上带着几分若有所思地神情，在旁静静看着。
    李德全慌了，赶紧叫着洛央，“洛央，陛下这样不对啊？您快看看。”
    话才没说完，就看见皇帝忽然一顿，昏了过去。
    一屋子的惊呼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