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脚悬挂在半空,夜风撩起裙袂袍翼,掠过茂密的树叶,漾起层层墨浪。
“害怕吗?”竟波感觉到蒋何凤一直紧绷的神经,两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她频频点头,太高了。那一片桃林几乎在自己脚下。
竟波微笑给她一份安然:“佛曾说过:品尝过孤寂与宁谧之乐者,便会无恐惧之虞。看,脚下的那片树林,犹如尘世无尽劫难和轮回。当你跳离世间十界,俯瞰六道众生,只要参透生命的真谛,就能得到永生。”
蒋何凤对他的禅语,似懂非懂,回首却看见竟波做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右手五指张开,犹如放光,左手结金刚拳。双目凝空,口中念念有词。
俄尔,他才收了架势,对着疑惑的蒋何凤解释:“刚才,我在为你所牵挂的那位逝者,念了大光明咒。”
“大光明咒?”蒋何凤觉得奇怪。
“那是度亡的咒,加持他这个咒,就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往生了。假如有什么地方不安静,闹鬼啊魔啊等,这个咒一念之后,一照,这个地方就安宁了,就都解脱了。所以啊,你不用害怕了。”
蒋何凤怅然若失:“其实她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替她惋惜,竟和叔叔缺了这份姻缘。”
“万法而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视,蓦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在眼光交汇的刹那。”他说着,以一种痴恋的目光凝望她一眼,却悄然滑开。
“竟波,我想问你,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对这份感情毫无把握,该怎么办呢?”她幽言远眺,视线融入天际。
“其实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就如,我并不能强求你跟我回去一样。让有情人,做快乐事,为快乐生,别问对于自己是劫是缘。”
“你是修行之人,我怎么能跟你回去?”蒋何凤明白他的意思。
“修行在心,我并没有落发出家啊。即便我出家为僧,也会为了因缘,还俗成家。”竟波意味深长地淡然微笑。
蒋何凤发现从他虚张的手指缝中,透出一闪一闪的荧光:“你手里是什么?”
他微微地摊开掌,一只闪着绿光的萤火虫。
“你觉得我像不像它?”竟波突然问。
“呃?”蒋何凤愕然,“你有翅膀会发光?”
“我是说,因为我也是不会在白天出现啊,天黑你才愿见到我。”竟波悠悠浅笑,一松手,萤火虫飞出了掌心,他翻腕又将它捉了回来。
“它们其实很漂亮,像碎了一地的星星。”蒋何凤手指着不远处,一片萤火漫天飞舞,“你把它放了吧,它应该和同伴们一起嬉舞,不要因为我们的私心独享,而让它寂寞地燃烬。”
竟波依言,看着掌心闪烁的,小小绿色荧光,渐渐飞离开,朝着同伴而去:“你知道一只萤火虫,能活几天吗?”
“什么,才几天?这么短暂?”
“嗯,其实它们只能活五天左右。不过虽然很短暂,但是它们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存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追寻彼此相爱的伴侣,相知相守。虽然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昙花一现,但对于萤火虫而言,却是一生一世。”他眯起眸,透过长长的羽睫,遥望着曼舞的流萤。
蒋何凤看见他平和的表情下,一抹凄迷的笑,在瞬间消逝。
“竟波——其实,我也是一只萤火虫。”蒋何凤想说……
他愣了一下,既而坦然而言:“对,你也是我的萤火虫。也许我穷尽此生都无法抓住的绿荧流火。不忍让你在我掌心窒息,只愿你找到属于自己的萤火,在你的世界里舞烬一季的生命,转入下一个轮回。”
他的话意,有如冰凉琉璃一般清冽,仿佛一触即碎。
他的笑容,却似彼岸花开一般剔透,跨越一步之遥。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
八月的玉盘,毫不吝啬地将银色,倾注天地。
董紫枫独自站在城楼上,极目西望,那里是楼兰的方向。关外,漠漠滚沙,一片了然生机。关内,怨怨羌笛,勾起将士思乡故情。
突然感觉微微的一阵酥麻,由心胸迅速地传至四肢百骸,他知道,那种令人恐怖,无法忍受的痛苦又将来临。
他咬牙握拳,额头瞬间暴起纵横青筋。转身,下了城楼,立即回到驻地房间,返身插上门闩的同时,吩咐随从:“你们都退到院外去,任何人不许来打扰!”
董紫枫盘身坐在榻上,运气调息,期望用内力抵御住,一阵紧似一阵的噬心疼痛。越抵抗却越来艰难……快要忍不住地痛,竟不由自主地拔开绑系在小腿上的匕首。
“将军!”有人敲门。
“什么事?”他双眸几欲喷火。
子洛的声音沉重万分:“是宫里发来的六百里急报——”他缄口不语,等待命令。半晌,却听不见屋内传出任何动静。
“将军,六百里急报,递呈将军本人。”子洛再一次禀告,同时用手推了一下门扇,发现被从里面栓着,有些不安。再一次拍门,呼喊,收不到回应。
子洛情急,将对开的门推开一条缝隙,拔出战刀,挥斩一刀,木栓被砍成两断。子洛冲进屋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董紫枫昏迷在床榻上,右手握着一把沾染红色鲜血的匕首,左臂一道被划开的伤口,流淌出的血液已经晕红了整只衣袖。
“将军!将军!”子洛扑过去抱起他,脸上充满不可思议,没有想到董紫枫竟然会在自残。立即撕下他的残破衣服,紧紧扎住他的左臂,阻止流血。一边不停地呼唤他,醒来,醒来……
董紫枫缓缓苏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子洛震惊焦急的脸。
他勉强吐出了四个字:“我中了毒。”
“谁?是谁给将军下了毒药?”子洛在脑海中,一幕幕幻现,自出征以来,将军每隔几天就会出现的奇怪症状。“怎么才能救你?”
“我也不知道,而且这毒,要不了我的命,却让我生不如死。”他虚弱地叹息,感觉到疼痛在渐渐消逝。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熬过去了。但是下一次,痛会来得更加剧烈。
子洛急得欲哭无泪:“那该怎么办?”
“你怎么来了?”董紫枫恢复了清醒。
“急、急报。”子洛这才想起,来的目的,从地上捡起,双手递交给董紫枫.他接过,打开,只一眼,脸色就骤然变成惨白。
“宫里出了什么事?”子洛着急。
“长公主薨逝!”他的眸直直地瞪着那寥寥几字,脑海中一片苍白。
雍容雅颜、垂泪抚筝、醉酒微醺以及她病倒后的孱弱,却淡然面对死亡的从容。一幕一幕,在眼前幻生幻灭。
董紫枫突然沉声道:“我这就去找刘程德,让他代替我巡边。子洛,你去备马,我们即刻起程,连夜赶回长安!”
“将军,你的身体——”他实在是担心,能不能经得起这几天几夜的狂奔。下一刻,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担忧纯粹多余。
董紫枫从床榻上一跃而下,抓起架上披风,飞覆在肩,人已到了门外。子洛慌忙追赶,朝马厩疾步而去。
月落,星寒。
东归马,载着急切的心,一路驰向长安。
长安城南,一座官府院落,门匾书着“邱府”二字。本非节庆,却在门楣上挂着两只耀眼的大红灯笼。
院里,人影重重,丫鬟仆人全部都在忙忙碌碌,四处穿行,顾着悬红挂绿,张灯结彩,整个邱府一派喜气。
正厅中,年约五旬的中年男子,似是此间的主人。一身锦袍,剑眉入鬓,炯目圆瞪不怒自威:“钟麟,你大哥呢?”
堂下立着一位二十出头,俊秀男子立刻上前回答:“可能在他的书房,此时是晚课时辰。”
“哼!”中年男子不屑冷嗤,“他有这么用功上进就好了。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听说今天他还接了个青楼女子回府?”
邱府的二公子邱钟麟,想要替他大哥解释:“爹,大哥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那几年我们在辽东郡,生活太苦了,如今回到长安——”
“住口!回到长安怎么了?难道就可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将爹连累你们耽误享乐的时光,统统补回来吗?”四年前因贪污渎职案被株连的,御史大夫邱长庚,已被官复原职。
“爹,孩儿不敢。”邱钟麟低头轻语,“明日是爹五十寿辰,大哥一定是在为爹准备贺礼。”
“去把你大哥叫来。明日你妹妹如意要回来省亲。寿筵事小,娘娘的安全事大,切不可在此关头,横生事端。”
“是,爹。”邱钟麟唯诺退出。
踏入后院,邱府长子邱钟麒住的庭院。远远地听见有琴声伴着妙歌,清婉悠扬。
邱钟麟寻着歌声,来到廊下,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见大哥正在饮酒作乐,案上已经是杯盘一片狼籍。身边两名妖媚舞伎,时而旋开曼舞,时而扑近劝酒。娇声浪语不绝于耳。
邱钟麒的对面,一架弦琴,坐着一个绝色女子,萦绕耳畔的天籁之音,正是出自她的粉樱檀口。
弟弟准备进屋,看见哥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琴边,大手兀自覆上她抚琴兰指,悠音嘎然而止。
“邱公子——”紫鸢慌忙缩回手,惊惧地看着他。
“紫鸢姑娘,你害怕我?”邱钟麒并不罢休,一把攥住她逃跑的小手,隔着琴架,将一张喷着酒气的嘴凑近。
“邱公子,你——不要这样。我是答应母亲来这里卖艺,不是,卖——”紫鸢躲闪着。
“不是卖身是吗?”邱钟麒满不在乎得绕过琴架,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着,垂涎的表情吓得紫鸢双手死死抵住他胸口,不让他接近。
“邱、邱公子,你先放开我。”紫鸢急唤。
邱钟麒的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逼她看着自己,邪怒地说:“我不是买你的身,是占有——你是‘红袖招’的无价宝,你的母亲却是将你无偿送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