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还是没特地跟常铮提,这次出差他是跟韦方澄一起去的。
其实要是有心查陶然的工作安排,常铮在自己邮箱里就能查到。可那天他也有客户拜访要赶,有项目会议要开,一来二去,这个信息就这么错过了。
陶然这头,航班安排得比较早,韦方澄又是个太过沉默的旅伴,往北飞的航程中,他不知不觉就睡过了将近一半的时间。空乘来分发早餐的动静令他醒来,身侧的韦方澄慢条斯理地关了小屏里的电影,把耳机插孔转换器从座位扶手上撤下来,放进抽口布袋里收好,然后在陶然不甚清醒的注视中,十分平静地开了口。
“你醒了。”
对方能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这再好不过。从机场汇合起就自带尴尬的气氛,这下倒是松快不少。
“……抱歉,应该先过一下ppt再睡的。”
他没提自己为什么一大早的困成这样,韦方澄也没问,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陶然心头顿时一凛。
谁的智商都不欠费,吃的也都是察言观色这碗饭,大家平时共事的时候,很多场合也不用把话都说透才能明白。在彼此难堪和心领神会之间,韦方澄代陶然直接选择了后者。
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总之韦方澄已经知道了。
这世间从来都讲报应不爽,任何一点隐秘的欢愉都会在功过簿上留下一笔,转头都是要还的。恋爱偏要吃窝边草,这事本来就游走于公司政策的灰色地带,大家的性取向又是另一层微妙的信息,韦方澄还曾经喜欢过常铮,或许眼下也未能完全忘情……
来龙去脉,因果利弊,一时间在陶然脑海里撞出一地灼热的火花,瞬间又褪去了温度。
哦,是了,这趟还正是飞向常铮和韦方澄相识的城市。那是常铮从上大学开始,足足待了近十年的地方,直觉告诉陶然,一定还有别的故事在等着他揭开。
或者即使他没有这个意愿,韦方澄也一定会把事情送到他面前来。
一头是因为私事,出差搞成了悬疑片,另一头客户也不是善茬。刚开始过ppt的时候,他还能凭着主体是自己带着白漫漫一起做的,分点神去想有的没的。后来韦方澄从自己的专业角度连提了几个问题,他只能收心,然后沉默。话一出口,他们两个就都清楚,要是客户听了这个陈述,也会这么想,但不巧这些问题都不是他们这个阶段能解决的。
“为什么要在t市建仓,就因为买地便宜吗?陆海联运没有成熟的路线,时间长了,这成本肯定比在b市建仓还高。”
陶然开了另一个文件给他看:“这是项目启动的时候,他们发过来的基本需求。虽然没有在书面上直说,但前后沟通过好几次的意思,加上这个需求,一起理解就是t市这个地点是他们美国的大老板直接定的,只有南区和东区的地点可变。”
韦方澄听懂了,于是皱起眉头:“所以怎么做都不是成本最优方案,因为t市本来就不经济。”
此行就是去给客户的北区管理团队介绍方案,北区一定会问,为什么所有计划都是基于在t市建仓来制定的。但给他们付咨询费的是总部办公室,那边显然不希望他们把美国说非要t市这句话,放在台面上说给北区听。
果不出所料,一下午的会不欢而散。北中国区在这家客户大中华区业务的占比过半,本来就有些拥兵自重,跟直接管理南区的总部叫板的势头。现在抓住了他们这个方案介绍的机会,看样子是准备借题发挥,把矛盾闹到上面去了。咨询公司夹在人家的办公室政治里,角色尤其尴尬。
陶然和韦方澄终于坐进出租车的时候,b市的晚高峰都已经过了。
同样是华灯初上,b市的气质却与其它城市迥异。在异彩交织所代表的现代世界背后,似乎还有更厚重的,陈黯的过去,如不知名的巨兽一般蛰伏。你永远不知道它阴森的目光落在何处,也不知道那些延绵起伏的旧时轮廓究竟是它的身躯,还是它的掩护。
许久没作声的韦方澄把电脑包放在膝上,抬手开始解自己的领带结。这是公事告一段落的意思,他倒是准备松下来了,陶然的心却立刻随之揪紧。
从踏上b市的地面那一刻到现在,韦方澄整个人都像个倒计时没显示的定时炸弹。路上,客户的会议室里,无论在哪儿,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掐准的读秒声,预示着一个迟早要来的爆发。
担忧的时间长了,人总会产生自暴自弃的情绪。余光扫到韦方澄的手指搭上领带,陶然就索性转头看向车窗外。
管他呢,时辰终究会到。
“一会儿到酒店了你先回吧,我还有点事要办。”
陶然没回头,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
显然对方是不打算配合的,韦方澄自己接着说了下去:“常铮临走的时候,把狗交代给我了。后来我也走了,就留给了邻居。最近听说粥粥跟邻居家的小母狗配了一次,生了一窝特别丑的串串……我打算去看看。这事你要是觉得有必要,就代我转告常铮吧。”
处心积虑,就为了把一条狗的名字说出口。陶然从心底里叹了口气,忽然替他觉得累。
原来放不下的姿态是这样难堪。
这话活像一场酒桌上的争执被慢放,高举在手里的玻璃瓶僵了太久太久,终于落地,砸了个粉碎。但由于等待太熬人,激愤已经拖成了不得不为,又在陶然此刻的沉默里,酿成了一口难以下咽的苦酒。
其实韦方澄也是在工作里能够游刃有余的人。他自己一定也知道,没有回响的念念不忘落在别人眼里,大概会是什么情态。即便这样也说了才能安心,陶然只能无言以对。
就算是给感情一点体面,哪怕是别人的一次无始无终的单恋,直到酒店门口开门下车,陶然都没再说话。
车上陶然就看到常铮打过一次自己的手机,韦方澄还在身边,要接也只能汇报两句工作,他实在懒得接。回到自己房间,换掉一身正装洗完澡,这个电话还是要给他拨回去。
“我下午才发现,你这是是跟谁一起出差的。他给你找麻烦了吗?”
酒店的软床高枕有一种程式化的舒适,谈不上贴心,但一定到位。陶然仰头陷在叠起来的枕头堆里,叹气道:“肯定要找啊,还好在客户面前该做的都做了,但回酒店路上,他说要去看你留给他,他又留给他邻居的粥粥。还说如果我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转告你,粥粥跟那家的小母狗生了一窝串串。”
常铮好像突然被噎住了,静了半晌,才慢慢地接话:“……抱歉,给你添堵了。”
“没事,我们常老板魅力大,这都是难免的。我都得到你这个人了,难道还不准别人追几句酸话了。”顶灯太刺眼,陶然在床头摸了几下,关得只剩自己这一侧的壁灯:“跟这几句话比,我倒觉得他已经知道我们的事儿了,才真是给我添堵。”
“唉,你也别太担心。万一有什么,那也得是冲着我来的。你信我,闹不到你这儿。”
同样的话题,同样的忧虑和承诺,已经反复发生过好几回了。看来还是要把话说清楚,陶然揉一揉眉心,在床头坐起身来。
“你那个层面的勾心斗角到不了我这儿来,这我明白。但是你也要信我,我这么小心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们现在的情况,跟以前我跟徐远,几乎是一模一样。我知道在你的位置上是什么感觉,所以我理解你的想法。你今天能罩着我,也愿意罩着我,明天呢?以后呢?”
常铮立刻反问他:“所以你是怀疑我的能力,还是意愿?”
“这不是我怀疑你的问题,是将来一定有这么一天,我们周边的环境,或者我们自己,是会变的。我们在一起,不能建立在‘凡事有你罩着’这个设定上。”
如果是年少相恋,大概还能再争一争,反正对方的一字一句都可以拿出来夸大和曲解,要吵架简直太容易。可他们都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于是话到这里,只好冷静。
常铮的声音再响起来的时候,显然已经放得更软:“是,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们刚开始不久,我现在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意愿,我希望你好歹能过几天轻松的日子。将来艰难的时候一定很多,可那是将来的事情,现在……”
陶然不禁哂然一笑:“快活一天是一天,是吗?”
常铮也只好叹气:“难道不是?”
——倒也没错。能在精神上势均力敌已经很幸运,要是还拧着性子非要拒绝生活中一方提供给另一方的便利,那就是矫情了。
日子都是一天一天过的,等来日有了难处,该承担的陶然也不会退缩,这就已经足够。常铮的态度十分坦然,陶然默然良久,终于答了个“是”。
两人又聊了一番客户的闲话,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那头隐约有些衣物和被褥摩挲的声响,陶然耳朵尖,一下就听到了。
“你准备睡了?”
“嗯,其实可以再晚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