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经我家里就有,舍弟学得不好,不能教人。不过我记得王圣、王修撰实庵公就是治《礼》经的,回头我替他们向实庵公求几份讲义来。”
两位国舅吓得魂飞魄散,酒壶都扔了,抱着老师的大腿说:“先生,我们真的知道怎么教导元子读书!我们不跟状元学《礼》也能教,真的,先生当初教我们做考卷、写文章、写检讨的法子我们都记着,保证叫元子有做不尽的题目!”
张国丈倒不管他那两个儿子鬼哭神号,一双眼亮晶晶地只管盯着崔燮,含笑问:“和衷知道皇后这一胎定是王子,不是公主了?别人若说我便不信,你若说,我就信是真的,明日我就叫老妻进宫宽慰娘娘去!”
崔燮觉得张国丈这话说得有点怪,似乎有点迷信色彩……不过张皇后生的确实就是明武宗朱厚照,历史应该不会错。他便含糊着应了一声,转头去劝两位弟子读书了。
第242章
八月中秋节后, 宫中宴饮结束, 高太监排的那场锦衣卫大戏却要开场了。
徐、刘两位掌院学士都是严肃的人物,自己不爱听戏, 倒也不拘束院里的风流才子们, 只是提醒了一句:“这场大戏宣扬得热热闹闹, 满城人都去看,说不定还有科道言官搀在其中。你们去了也要自矜身份, 别弄出什么风流罪名, 犯到给事中、御史手里。”
众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乃至庶吉士都唯唯应下,保证晚上到那儿只吃吃喝喝, 听听新戏, 绝不做丢翰林院脸面的事。
他们听着唱戏那园子仍是南关黄家的, 就敢肯定里面弄的是和居安斋那两场大选一样热闹、激烈,满院乌泱乌泱的人——别说那园子里没有歌伎之流,就是有,忙着排队投票都排不过来, 谁还顾得上风流呢!
众人都从家里带了簇新的衣裳、香囊, 还有拿香露往身上洒的。原本庄严肃穆的官厅就像过了年, 叫穿得花花绿绿的官人们妆点出一派喜庆色彩。
这戏一共十五折,每夜唱一折,头一天多唱一折楔子,能连唱到九月。但高太监家财大气粗,十五折戏只需买一回票,这回来看过戏的客人临走时都可再领下一回的戏票, 只是戏票不许折叠污损,否则下回就不许进,还要花银子重买。
前两场戏看完后,坊间就暗暗流出了评这出锦衣卫大杂剧的文章。
国子监、顺天府学、宛平、大兴县学等处都有学和抄写流传,挑剔杂剧某处道具、某处配色与原作彩图有出处。还有挑剔扮姚千户的正末眼妆太浓的,挑剔扮安千户的个子太高的,挑剔大小徐千户年纪差得太近,没有原作长兄幼弟之感的……
评论暗潮纷涌,杀机四伏。今日出一篇文章批评之处,明日就有文章平反;今日有戏子得了某才子盛赞,明日就有人从头到脚苛刻挑剔;至于探幽索隐,将剧中人物与现实人物一一对映比较的更是层出不穷。
崔燮坐在翰林院里拟着《进宪宗纯皇帝实录表》,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在同值房的江修撰桌上瞄到过几行驳斥外头人批评演小徐千户的身材粗壮,不似少年的文字。
那位江修撰是成化十四年进士,如今也是四十几岁奔五十的人了,掐起架来还比小年轻更有精神,文章写得龙飞凤舞,比编实录时的字体都鲜活多了。
小徐千户在台上有一场“珍珠倒卷帘”硬功夫的武戏,扮他的戏子武艺强悍,双脚一勾就从搭建的屋檐上倒垂下来,在台上倒挂半天仍是膀不动、腰不颤。只是这人身材粗壮高大了些,和大徐千户不分伯仲,白日里受了许多批评。江修撰却不知是跟谁讨论,驳斥对方对他身材的批评,一力论证这身功夫最是难得,相比起来,身材细些粗些、脸嫩些老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事!
锦衣卫连环画这么新鲜的形式都没炒起如今这样强的风头,果然真人化才最吸粉!
崔燮忍不住暗搓搓地效法同僚,拟进实录表之余,也以原作者身份点评了一下真人化戏曲与连环画艺术形式的区别。王状元更是连写了几封《论安户女装非媚俗之笔》《驳某老先生评安千户性情说》,从头到脚剖析了安千户的侠义心理。
新戏演到第四天,崔翰林被大唐的王状元推荐出场之后,当今的王状元顺带还写了一篇这位著名诗人王维的小传。
每天晚上一出戏,白天一批文,搅得京城文人圈涟漪不断,火花时现。不知有几位原作者披着厚厚的马甲下场写小论文,更不知有多少是高百户收买了专门夸这出戏的,炒得这戏一天比一天热,观者一天比一天多,还有戏班子悄悄看戏偷师,订做道具,学着排演起来的。
引动这场风潮的高百户却始终没有骄傲。
他在自家雇的文人不遗余力的吹捧中,仍然保持理智,虚心接纳了那些抨击他们新戏的意见。不只接纳,他还趁戏未开场,看戏人在外头小摊上吃东西时,叫人堵了崔燮,把他拉到后台问这位舞台设计专家的意见。
崔专家看着铺满舞台的蓝绸海水;台边几个大汉用力压动,可以往绸子底下吹风造出波浪效果的鼓风机;舞台上下四角的灯光和反光镜;外头用彩纸扎成,里头装了平板小车可以托着人走的大船……
桩桩件件都是当代技术水平下难得的精品了。
高百户指点着自己新研究出的道具,略带紧张地问:“这船做得如何?崔贤弟,你跟我说句实话,那画画儿的人计掌柜能管得住他怎么画么?我怕我这宝船做出来,他回头画在画儿里不一样,又有人挑毛病了!”
崔燮才明白他的心思,轻笑一声:“船有什么不一样的,咱们大明不是一向用这种能使六面风的硬帆船么?左不过就是大些小些,外表装饰略有不同罢了。那画师没见过正经大船,画得或有些错谬处,外头的君子有懂得多的,给众人指出来,世人自然笑他不笑你。”
那些懂得少的,正好你这考证过的行家叫人写个文章科普一把,好再出出风头嘛。
他虽然没把话说明白,高百户却是已经干过买文捧戏的活儿,一点就通,顿时就不担心什么了,笑着对崔燮说:“回头我手里那些图也叫人描一份给计掌柜送去。贤弟不拿愚兄当外人,愚兄又怎么舍得叫你的人出什么错处,受人指点?”
崔燮倒真想见识见识明朝的大船什么样。郑和的宝船看不见了,退而求其次,能看看低一档的军用大船也是好的。他便微微一笑,不客气地说:“我代锦衣卫连环画的作者谢过高兄了。”
高百户连说了几声“不必谢”,却又伸长脖子问他:“我先前一直不好问贤弟,今日咱们兄弟说私房话,你能否告诉我一声,那几位化名抱石、水西、龙泉……究竟是哪位名士才子?”
他保证就只自己知道了过过瘾就行,绝不告诉别人——除了他爹高太监之外!
然而崔燮只神秘地笑了笑:“如今还不到说的时候。”等那几位大人晚年集结一生文章时,说不定就有把这些集进去的。就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扒马甲,等他老了也要写个回忆录什么的,将来随葬下去,帮后世历史学家们解密。
高百户终究没问出作者,不过想想他的杂剧出在前,连环画里得按着他制的大船、枪炮来画,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哼着新曲回去检查舞台。
找不着写书的才子不要紧,找得着写文章捧他戏的才子就够了!
新戏风靡了整个京城,跟崔燮沾亲带故的都能去白看几场。唯有崔家两位少爷还在乡下侍奉祖母,苦等老父归来,没机会参与这场盛事。
两位小学生虽然离了他耳目,却还是逃不了学习。
自打他们奉着崔榷和祖母下乡,崔燮就一直担心那位自私偏狭的老先生把他好容易调教出来的孩子教坏,就亲笔写信,奉上厚礼请他实际上的开蒙恩师林先生教他们。
——如今林先生可是迁安第一名师,能跟他读书的非富即贵,还都是举业有望的好学生。要不是他就是林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就衡哥那样的水准,人家连收都不收,送什么礼都没用!
崔燮给他们信里半个字不提京中繁华,从来都只有“劝学”二字,叫他们别怕辛苦,每天坐车回迁安城里跟林先生读书,课后作业和大哥留的文章一样都不能少,隔几天就得给他送一份来。
两个小学生在乡下苦熬日月。本拟一年孝期过了就能回京,结果没熬到回京的日子,父亲就下了狱,从狱里出来又发配到边关榆林纳米,又是半年未归。他们大哥在翰林院做官走不开,两个小的只好在迁安侍奉祖母,每天颠簸着进城读书,只盼父亲早归,放他们还京。
直熬到九月初六,京里的锦衣卫风气都刮到迁安了,崔榷才终于有了消息。却是病体缠绵,双腿软弱难行,身边还跟了个仙风道骨的方士,说是会治病的,一刻也离不得那方式。
崔燮派去迎他的仆人往京城崔府递了信,却不能把这个钦命发回原籍的老爷也带回府里,只得雇了车、带了药,浩浩荡荡地送他还乡。
崔老爷这一病可不寻常。
他在诏狱里本就被寒湿之气侵了体,到边关那几十板子又打得皮开肉绽,伤了筋骨。可正该精心养伤医治的时候,他们身上又偏偏没银子了,只好一路靠当卖东西,忍饥捱饿地回来,腿上的伤始终没长好,皮肉都干损了,走路也无力。
去时五十天尚嫌长的路程,回来竟走了三个多月,到家时人人都瘦了十来斤,崔老爷更是骨酥腰软,站都站不起来了。崔家去迎他们的家人去了一批又一批,竟有几拨人马和他们对面相遇都没认出来的,生生又把崔老爷获救的日子拖了好些天。
亏得中间他们运气好,遇上了个正到处云游的道士,给了崔老爷一枚金丹,治得他面色红润,人也有精神了。那人还给崔老爷讲前生今世,因果业报,说他命中有一道坎,只须修身养性几年,以养福德,跨过了便能凭子孙功业得个封赠。
这道士横跨道佛两家,口才绝佳,将积修功德、羽化飞升之事讲得仿若伸手可及,讲得崔老爷深信不疑,不顾自己连饭都吃不上的窘况,要留他在家里供奉。等到崔家人终于认出他们一行,那道士已混成了老爷身边须臾离不得的师父,跟着他们到了迁安。
崔燮看着信里那道士的做派、话语,下意识就觉得他是谢瑛安插到崔榷身边的卧底,目光不禁转向两条街外的谢府。
但因有家人立在眼前,人却不方便过去,只能吩咐他们:“老爷身边既有高士,咱们家也不可怠慢了。拨些银子给他裁衣裳,买吃食,叫他跟老爷住在一起,两位公子拨到远些的院子里。那边剩下的人也不必急着回来,服侍老夫人、老爷、替我盯着两位公子读书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