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莎丽观察着正在出神的朱高煦。他一沉默,整个屋子里就安静下来,阿莎丽联想到了无风的湖面。
最近她亲眼见到了大明皇帝,着实与先前的感觉不同。阿莎丽原以为,皇帝朱高煦是个勇悍暴|戾、并透着狡黠之人;因为朱高煦北伐亲征,以及这次援救她们的事,她难免会有这样的印象。
然而她这两天的感受,完全相反。朱高煦的勇武,似乎只表现在魁梧壮实的长相上。
大概因为如此,朱高煦这个敌国皇帝、却能让她感觉很安心,她之前心中的忧惧,也渐渐地减少了。她只觉朱高煦是个亲切温和、有怜悯心的汉子。
阿莎丽便主动开口道:“皇帝陛下可能想让我说出一些内情,但我真的不知道,并非故意想要隐瞒。”
“嗯……”朱高煦发出了一个声音,甚么也没说。
阿莎丽又道:“明军前去援救、皇帝陛下以礼相待,我心有感谢。想来本雅里失汗之死,我也不能怪陛下北伐,此事主要还是因为瓦剌人背信弃义……”
朱高煦忽然转过头来,眼睛里露出了锐利的目光:“你当然不能怪我们北伐。”
他的口气让阿莎丽有点不适,她颦眉不言。
朱高煦沉吟片刻,缓下语气,非常冷静地说道:“京师皇宫里,收藏着一幅画,出自鞑靼人之手。画的是交易奴|隶的场面,画上有一些篝火、地上有积雪,那些汉人女子赤身**,被人像牲口一样挑选。而这些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大明君臣不该反击吗?战争与杀戮本就是在相互残|害。”
阿莎丽下意识地摇着头:“有这样的画?”
朱高煦反问道:“朕还能编造不成?”
就在这时,有侍女端茶进来,两个人便暂时停止了交谈。阿莎丽想起,自己见过这个侍女、因为德嫔段雪恨与此人说过话。
侍女走到皇帝面前,先将木盘放下,然后双手托起茶杯。朱高煦说道:“罗娘子,放这儿就行了。”
“是。”侍女悄悄瞧了朱高煦一眼,接着又不断注意着阿莎丽。
朱高煦忽然说道:“鞑靼人劫掠边境时,抓走了不少百姓。罗氏就被鞑靼人抓去过,九死一生,受尽屈辱,有家不能归。试想汗妃落入咱们手里,咱们如此对待你了么?你当然不应该仇恨大明。”
阿莎丽哑口无言。
朱高煦又道:“当官军救回了罗氏以及一众汉人百姓后,朕那时才觉得,第一次北伐还算有点意义。”
罗氏屈膝道:“圣上仁厚。”
阿莎丽心头一阵混乱,因为在鞑靼人中、大明国北伐的描述是另一种说法。大概是说明军无恶不作充满敌意,所到之处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屠|戮,抢走一切牲口和牧草,带不走的全部烧毁、让鞑靼人无法过冬。
不过她此时竟然更相信敌人的说法,因为亲眼见到明军官兵很规矩、皇帝也不是个残|暴的人。
阿莎丽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朱高煦,说道:“我许诺,只要能回到草原,便放回一百个汉人奴隶。长兄虽是阿鲁台,但很多事我做不了主,放一百个人应该能办到。”
朱高煦听罢,面露赞赏之色,说道:“若是蒙古国当|权者都像汗妃这样,咱们便能减少无谓的仇杀。”
阿莎丽道:“我不想看到鞑靼人被杀死,也不想汉人如此。我们在西面遭遇瓦剌人截杀时,有个汉人军士救了我一命、自己却被马蹄踩死,我会记得他的恩情,且不仇恨汉人。”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你们遭遇瓦刺人袭击,本是鞑靼人自导自演的好戏……便是鞑靼人自己阴谋的事件。”
“甚么?”阿莎丽愣了一下。
朱高煦的神色镇定,问道:“你真的不知情?”
阿莎丽不断摇头:“这怎么可能?”
朱高煦的语气毫无波澜:“你就算不知情,也应该能猜到的,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对罢了。”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阿莎丽猛然之间感觉,自己似乎真的一开始就在怀疑脱火赤。她一语顿塞,情绪起伏太大,无法冷静。
朱高煦的声音又道:“朕并非神仙,哪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当然是靠奸细得到了消息,只不过选择相信这个消息是可靠的,才能提前许久、并及时调兵遣将前去救援。”
阿莎丽伸手在太阳穴揉了揉,脱口问道:“脱火赤为甚么要那样做?”
朱高煦道:“不止脱火赤,还有阿鲁台。他们身为蒙古国位高权重的人,应该在之前就谋划了这样的阴|谋。目的便是挑|拨大明与瓦剌诸部,欲借大明军力打击瓦剌人;然后鞑靼人再渔翁得利,对损耗之后的瓦剌部落落井下石,以图铲除草原异己。别忘了护送你们的人马,有几百个官军将士,还有朝廷官员。”
阿莎丽道:“我长兄远在东边,已有数年没见过脱火赤了。”
朱高煦道:“瓦剌人攻打哈密卫,便是因为脱火赤故意走漏蒙古王子的消息。瓦剌人攻打忠顺王十分反常,显然只为逼迫忠顺王、交出蒙古王子,只有这个理由。大明君臣能猜到,曾与脱火赤密谋的阿鲁台、当然更容易猜到。”
阿莎丽不断摇头,“此事怎会如此复杂?”
朱高煦的声音道:“若非大明多年卧底的细作报回消息,朕也觉得事情有些诡异(诈言)。阿鲁台遣使称臣受封,好让大明朝廷派官吏将士去迎接护送你们;然后以汗妃和蒙古小王子为诱饵,致使大明官吏将士惨遭屠戮,便可挑起瓦剌人与大明人的战争。”
经朱高煦这么一说,事情零零碎碎地拼凑在一起、阿莎丽有点明白了,只不过暂时心里很乱,没能彻底想清楚。
这时一个白胖的宦官走了进来,到朱高煦身边耳语了两句甚么。
朱高煦起身道:“朕有点事,先走了。”
受利用与欺骗的感觉,渐渐让阿莎丽心头充斥着愤怒。她随后也离开了中军行辕,径直去脱火赤住的地方。
脱火赤住在村庄外围的一座土墙瓦房里,他正在清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看到阿莎丽的脸,他便瞪了一下眼睛。
阿莎丽不等他开口,径直用蒙古话责问道:“你们怎能出卖自己人?”
脱火赤似乎也非常意外,脱口狡辩道:“你说甚么?你不要听别人的谎话,特别是汉人最狡诈。”
阿莎丽想起朱高煦那张温和的脸,以及他怜悯百姓的事,马上反驳道:“我看你们比汉人狡诈得多!别人在草原上有奸细,你们想挑拨大明与瓦剌的阴谋、好趁机消灭瓦剌诸部的打算,汉人全都知道了。”
脱火赤道:“他们说谎。”
阿莎丽想了想,说道:“我亲耳听到的。不然明国皇帝怎么知道、瓦剌人会来袭击我们?”
脱火赤道:“汗妃宁肯相信汉人奸细的话吗?”
阿莎丽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觉得你很可疑。我生孩儿时,借口染了天花,数月不见外人。知情者只有三人,除了你我,便是那个女奴;女奴老实沉默,且每天都在我身边。可是在那天肃王(忠顺王)的生辰晚宴上,我听到肃王说,他也知道孩儿的事了。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
瓦剌人进攻哈密国本就奇怪,只有为王子而来、才合情理。瓦剌人能知道这样的秘密,必定是我们自己人故意透露。”
阿莎丽接着说道:“我们获救后,来到河西走廊。大家劫后余生,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丞相郁郁寡闻,并且日日忧虑。我之前不知何故,现在才醒悟,那时丞相就担心、汉人已经知道你们的阴|谋了。否则汉人怎会恰好调兵来救?丞相担心得没错,从几个月前,明国皇帝的奸细就从阿鲁台身边窃取了机密。”
脱火赤仍然冷冷地说道:“汉人说的话都是谎言,汗妃只是被蒙蔽了。何况我们侍奉主、为蒙古国再次伟大而奋不顾身,无论做甚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有必要,我很高兴用自己的性命献给大蒙古。”
阿莎丽更加生气,怒道:“你是等着我长兄、拿牛羊去瓦剌部落,把你赎回去罢!现在好了,大明国可不要牛羊。”
刚才阿莎丽反复责问脱火赤,他仍然比较冷静,这时他顿时恼羞成怒:“妇人小见识,你怎懂得大丈夫的大志向?不要让阿鲁台因你蒙羞!瓦剌人怎么对待大汗与你们的,你就不想为大汗报仇吗?忘恩负义的妇人。”
阿莎丽道:“我们靠战马与勇士获取自己的地位,而你们却用见不得人的阴谋、让鞑靼人蒙羞,这样只会让汉人鄙视。”
脱火赤怒不可遏:“四等人,让他们鄙视,我们只需要利用他们攻打瓦剌人。只有我与阿鲁台,才能在形势不利之中、谋划出这样的谋略,并且相隔数千里心意相通,做到常人不能做到的大事。最先该|死的便是瓦剌人,他们先与蒙古国离心离德。”
阿莎丽听他承认了,便看着他不断摇头,就像不认识他一样,向外后退出去。阿莎丽也不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