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方举刀的一瞬间, 拿玫突然回忆起她在这局游戏里的第一次死亡。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沉睡在冰湖深处的女鬼,在见到自己的瞬间,突然睁开了双眼。
原来那就是她。
是她死在五年前的第一个「自己」。
是拿玫唤醒了自己的鬼魂。
她被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鬼追杀。
可怕的是, 这从头到尾都并不是障眼法,而是正在上演的现实。是这个游戏一直都在提醒她:
「你,已经死了。」
“从一开始你就是被神选中的人。”在她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神赐你永生不死。”
拿玫轻声道:“真的是永生不死吗?”
她一把握住了那把挥向自己的尖刀。
锋利的刀刃划破她的掌心。剧痛却让拿玫感到如此清醒。
拿玫:“不, 明明每一次我都死了。”
“从一开始, 神的庇护, 就只是让稻草人活过来而已。所以这个村子才会这么诡异。村民将死去的人做成稻草人, 将死者以这样的方式, 留在自己的身边。”
月光照了进来。
照亮了站在庙宇深处的、那无数个披裹着红嫁衣的稻草人。
也照亮她面前那张神情凶恶的脸。
拿玫如同在照镜子一般,凝视着自己。
“我不断地被杀死。但是,总有新的稻草人可以活过来。继承了「拿玫」的记忆、「拿玫」的过去。我们都是最完美的……复制品。”
拿玫低下头,望向自己的掌心。
鲜红的血一滴滴落下来。如此地真实。
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说:“不是的,玫玫。只有你。你是最完美的。其他复活的稻草人都只是稻草人。只有你脱离了虚假的躯壳, 拥有了血与肉, 重新变成了活人。”
“只有你。你是唯一的奇迹。”
那声音渐渐变得无比狂热。
拿玫回头望去。
不知何时, 所有村民都跪了下来。这些逆光的脸模糊成无数个剪影。他们如同朝圣的信徒,温顺的羔羊,不断地对着拿玫朝拜与磕头。
只有两个人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站在跪拜的人群之中。是万祺和蒋睫。
“可是, 我还是我吗?”拿玫轻声道,她看向身后的万祺, “真正的我, 早已经在最初进入游戏的时候就被杀死了。我只是一个拥有记忆的稻草人而已。”
“——我, 还是我吗?”
万祺已经呆住了。突然的转变让她根本无法思考。她困惑而震惊地望着拿玫, 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站在她身边的蒋睫反而摇了摇头。
“昨天路显扬问了村民一个问题。”她说,“他问当年的冰湖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方回答的是,死了一个,残了一个。”
拿玫:“死了一个……”
她终于明白了。
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这些跪着的村民。
“你们早就知道了。”她说,“游戏篡改的只是玩家的记忆,而村民从头到尾都是这场杀戮的同谋者。”
“你们就这样看着我。每一次我以为自己陷入循环的时候;每一次我和其他人失去记忆,又重新开始的时候。”
万祺:“为什么?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了一次又一次……”
拿玫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因为,对于他们而言,每一次拿玫的死亡和重生,都是神迹降临。”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说:“玫玫,你是被选中的人啊。”
“那一年,你从冰湖里掉了进去,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断了气。我们将你的尸体打捞了出来。婆婆悲痛欲绝,按照村里的惯例,将你做成了稻草人。谁知道,你……活了过来!你变成了活人……”
“你不仅活了过来,还忘记了一切,说自己要出去读大学。你走之后,娟代那个傻孩子非要和英夫一起逃出去。他们不明白,这个村子是特殊的……我们是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可惜了,那孩子真的可惜了。”
拿玫:“这也是神的旨意吗?”
“自然了。隧道隔开阴阳两界,没有活人能够通过。只有你是特殊的,只有你可以离开这里。但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定会回来的。因为神明还在这里等着你……”
“你果然回来了。婆婆遵循神意,为你做了这些稻草人。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但拿玫甚至觉得很想笑。
她确实也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仿佛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看着远处那一排排栩栩如生的、穿着大红嫁衣的稻草人,只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那个画面。
就如同方才,被唤醒的女鬼一步步走向她时的情形——
每当有一个「拿玫」宣告死亡的时候。
都会有另一个稻草人,蒙神感召,从这群稻草人里走了出来。
她神情麻木,动作僵硬地走出古庙、走下山头。
每走一步,她的脸都在变换。
那张恐怖的、白面的脸,那纸糊的五官,都不再是行尸走肉,反而变得越来越真实。
最终,她走到那个有黄铜镜的屋子里,走到奶奶的面前,在奶奶平静的注视下,
她——
从稻草人变成一个活人。
她睁开了眼睛。
一切。
重新开始。
*
那个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玫玫,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是奇迹,是神对你的祝福。”
拿玫:“是吗?是祝福……还是诅咒?”
她还记得每一次死亡时的痛苦。
被「自己」追杀、在不断重复的死亡循环里无法逃离的——痛苦。
突然间她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价码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游戏的主角。
以为她在写一本无脑爽文。以为她可以反悔,可以无限循环,可以一往无前,可以永远赢下去。
可是原来她每一次都死了。
她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也救不了她自己。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是真实的。
她的记忆,她的肉身,她的自我,她的自由意志……一切都是假的。她在不断的自我毁灭和自我杀戮中,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那个游戏所设定好的结局。
这个游戏变了一个伟大的魔术。
而她只是道具。
她在每一次轮回里,都只存活了那么短暂的时间。然后她就无知地走向了下一次死亡,也唤醒了下一个自己。
即使是神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他不能让时间回溯,也不能让死人复生。他只能篡改记忆,只能让复制品延续一个生命。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如此美丽的……幻梦。
拿玫:“所以,这才是路显扬发现的事情。他从那个dv、还有这种种的细节里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娟代的真实身份。”
“——还有我。”
“还有我的死亡,和我的循环。”
万祺失魂落魄地说:“路显扬这辈子做的那些推理全都是错的。他只说对了这一次。然后他就死了。”
她终于哭了出来。
蒋睫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拿玫却感到一阵钻心剜骨的痛。
站在她面前的另一个自己,依然用力扭转了手中的刀。刀刃在拿玫的掌心里转了个圈,硬生生开了个洞。
剧痛让她满头大汗。
但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虚感。
疼痛是真的,伤口是真的,血也是真的。可是这具肉身却是假的。
那么她又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曾经活着?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留在过一丝的痕迹?
她仿佛被抽离开来。
她的意志不再属于这具身体。她像漂浮在空中的一缕烟,像长在半空中的眼睛,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对峙着,仿佛一面镜子将两个自我分割开来。
在这样荒诞的疏离里,拿玫毫不费力地将这把致命的刀夺下来。
“啪。”
利器掉落在地上,掉进她自己的血里。
“有意义吗?”拿玫说,“你杀了我这么多次,还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吗?”
对方的目光里终于出现一丝困惑。
她慢慢张开嘴唇,发出了模糊的、沙哑的嗓音,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因为……我要……满足……娟代的心愿……”
而随着这句话说出来,她的身体也被点燃了。
火势越来越大,很快将这位杀人的新娘给彻底吞没。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并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时候,会在游戏已经被扭曲成这样的时候……
突然又听到这久违的几个字。
他们的游戏目标。
只有拿玫慢慢地笑了出来。火光将她的脸照得通红,但她的眼中却没有火,只剩下一团火烧尽的灰。
“娟代的愿望?原来如此……”
“娟代的心愿是复仇,是毁掉这个村子,是破坏这场仪式。可是她并不知道,一切的开端并不是婚礼,而是……我的复活。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神迹。”
“只有杀死我才能结束这一切。”拿玫说,
“可是我……是杀不死的。”
“这是一个无解的游戏。”
*
拿玫心想,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这个游戏的全部恶意。
这个游戏里始终存在着三种状态的她。
死去的她变成了扭曲的鬼魂,唯一的执念就是「满足娟代的心愿」。
活着的她挣扎在这无法结束的循环里,如同被石头砸下山的西西弗斯。
还有无数个……沉睡着的她,即将被自己的死亡给唤醒。
这是一个必死局。他们不是被村民杀死,就要被死去的「拿玫」所杀死。
但突然之间,一切不再是娟代的心愿。
这变成了拿玫自己的心愿。
她也想要结束这一切。
可是她做不到。
她注定要困在这里,困在这个游戏里,困在这个无法结束的循环里。
拿玫转头去看站在庙门外的人。
万祺和蒋睫站在无数个跪拜的人中间。万祺泣不成声;蒋睫试图安慰她,她的嘴唇颤抖着,但她的眼神里,分明也只剩下了灰白的绝望。
在她们身后是一轮圆月。
满月的光辉照耀着拿玫的脸,为她的脸覆上一层银霜,但也仅此而已了。
拿玫对她们笑了笑。
“对不起。”她对万祺说,“这次真的没有办法带你通关了。”
虽然她看不到自己的脸。
但是拿玫心想,她一定从来没有笑得这么难看过。她现在一定比哭还难看。
万祺打了个哭嗝:“没、没关系,我陪你……”
万祺向前一步,想要走进庙里。
但她的身体却扑了个空。
她进不来。
万祺愣愣地站在门口,她整张脸都哭得皱了起来。
但没人可以跨过这个门槛。
在这个时候,拿玫只有孤身一人。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对自我的坍塌。
连原本站在她面前的另一个「自己」,也被烧成了灰烬。一团黑灰与一把刀,这就是某个「拿玫」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痕迹。
“只有你了。”她又笑了笑,对身边那个静静站立的稻草人说,“只有你还在这里。”
对方穿着大红的新郎服,身形高大,一动不动。
仿佛一个完美的观众,见证了一场荒诞的、悲伤的闹剧。
于是拿玫低下头。
对着这唯一的观众鞠了一躬,仿佛谢幕时的演员。
而对方也僵硬地低下头,缓慢地对她鞠了一躬。
“夫妻对拜——”
他们突然都再次听到了这凄厉的声音。
拿玫:“啊,我都忘记我们在结婚了。所以下一步是什么,送入洞房吗?”
她环顾四周。
但这只是一座破庙,并没有所谓的洞房。
拿玫耸了耸肩:“无所谓了。”
她并没有什么完成婚礼的感觉。在排山倒海的真相面前,婚礼似乎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下一秒钟,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都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声音。
“轰——”
地动山摇。
仿佛突如其来的地震。
有什么东西从这座古庙……长了出来。
但拿玫无暇去看。
她站在原地摇摇晃晃,几乎又要摔倒下去。
不断有破碎的砖瓦和粉尘从头顶掉落下来,仿佛危险的陨石。
“轰——”
——难道这一次又要被砸死吗?这个游戏真没有创意啊。
在极度的危险里,拿玫依然有闲心这样去想。
她又要对这个短暂的「自我」说再见了。
下次醒来时,她就是另一个「她」了。即使她自己对此或许一无所知。
就在这一瞬间,拿玫看到一只手缓缓地停在自己面前。
一只形态优美的、修长的手。
唯一的问题是,好像有点太大了。
跟这只巨人的手比起来,她好像只是一只蚂蚁。
拿玫错愕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那个巨大的、俊美的神像,对着自己低下了头。
神像的双眼本该只是石头而已,但此时却变成了一双幽蓝的、璀璨的宝石。
这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凝视着拿玫。
巨大的雕像活了过来。
他抬起那只巨大的手——
将拿玫温柔地放在自己的掌心。
拿玫站在他的掌心,慢慢升了起来。
直到她停在了valis的眼前。
「好久不见。」他说。
他如此专注地看着她。
像在凝视一颗露珠的神祇。伟大与脆弱,永恒与一瞬。
但拿玫甚至不想要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和她背后的月亮。
多么荒谬。
她心想。
她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月亮。
拿玫:“所以,这就是结束吗?我会永远留在这里,做神的妻子?和你一起?”
valis的雕像却双唇轻启。
如同莲花绽开。
「不。」他说,「我放你离开。」
在那一瞬间,她们都听到了头顶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地温柔而……熟悉。
「恭喜通关。」
「请玩家做好准备。」
「游戏世界将在十分钟后关闭。」
在同一时刻,拿玫听到这同样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说:
「娟代的心愿并不重要。你的心愿才是最重要的。你唤醒了我,所以我满足你的心愿。」
但拿玫依然凝视着valis的眼睛。
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怀疑,正如她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在过去的这一夜里,她的全世界都崩塌了,随着这座古庙一起变成了废墟。无法修复,无法重建。
“你……到底是谁?”她说,“你在这个游戏里扮演的是谁?是神吗?”
valis:「我扮演的是……你的丈夫。」
拿玫却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要再帮我,也不要再骗我了。这样做根本就没有意义。”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悲哀的笑容。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活着。也许真正的我早就已经死了。我分不清……我根本就分不清什么才是真的。通关是真的吗?哪一个「我」才会活下去?我到底该相信谁的规则?是谁在制定规则?”
“一切都是有价码的。”
“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valis:「因为,你唤醒了我。」
他低下头,轻轻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神明的唇碰到了那滴脆弱的露珠。于是水雾一圈圈晕开,如同镜面的涟漪,化成一朵——
颤颤巍巍的莲花。
「此刻的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我们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就是你,你是拿玫。仅此而已。」
在失去意识之前,这是拿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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