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关于那林迟英之事,你可还抱着那般的猜测?”
似乎只懂得逃避的李冰鲟会忽然主动提出这件事,倒又令唐剪为之意外。
略一沉吟,唐剪淡淡道:“既然李叔叔记得马六和沈秋星二人并未参与到当年杀死林迟英之事之中,想来是小侄想得偏了。”
李冰鲟又问:“那么贤侄可查到了另外什么线索?”
唐剪道:“还没有。”
李冰鲟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地看进去,忽然道:“马六没有参与进去,马六的父辈未必没有参与,沈秋星没有参与进去,沈秋星所恋之人未必没有参与,人心复杂,贤侄这么简单就放弃有人为林迟英复仇这条线,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唐剪心头一震,似是被李冰鲟的话当胸击了一拳。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放下林迟英那条线,如果只因马六和沈秋星,实在太过草率,他真正放下的原因,是他本身便发自内心地不希望这一次的事情和当年林迟英之死有关。他不是放下,他只是不同于李冰鲟的另一种逃避。
李冰鲟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李冰鲟,他只觉李冰鲟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完全看不出其用意所在。
“莫非李叔叔现在反而认为这条线很可能是对的了吗?”稳一稳心神,唐剪问李冰鲟。
李冰鲟不置可否,神色间完全看不出波澜。微笑着又和唐剪对视良久,他轻轻捻起一子将唐剪的目光引回棋盘,却并没有将棋子落下,而是捻着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了三下。
“嘚嘚嘚”三声轻响,淡淡地飘进唐剪耳中,唐剪心襟摇荡,看着棋盘,忽然觉得棋盘上错落的棋子游动起来,棋盘似乎变成了一池水,棋子则变成了小小的游鱼,它们交错穿插,搅动“池水”时,水面似乎便飘起一层迷雾,雾气氤氲,有无声的画面从中摇摆着呈现出来。
唐剪心头一紧——他一直防范着陷入巫朗所言的迷阵幻境中,现在,他觉得自己该是真的看到幻境了。
幻境就这么明显地开始出现了吗?而制造幻境的人,竟只是李冰鲟吗?
唐剪又有些诧异——如果所谓幻境就是这样明显地出现,而且完全没有麻痹自己的心神使自己忘记防范它,那么它是不是也太过弱了?这样程度的幻境,就足以将本也身具异术的巫朗陷入其中吗?
唐剪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也没有对那层迷雾露出吃惊之态,只将目光盯紧了那氤氲雾气,盯在它呈现出来的画面之上,想看它到底最终会是什么模样。
那画面起初是虚的,只显出粗略的轮廓,不见具体内容,但很快画面就开始清晰起来,呈现出很多簇拥躁动的人,唐剪仔细去看,甚至已经可以清晰看到每一个人的眼耳口鼻。
唐剪的眉头蹙紧了,他看清了画面里那些人,便也从中辨认出了很多自己认识的人。
那些他认识的,赫然就是十几年前还年轻很多的顾行途、王度、李冰鲟、路三娘、丁癞子、杜老爷等人,他们如今都已经做了鬼,却在那雾气呈现的画面里栩栩如生。
除了唐剪认识的,另外的许许多多的人也都让唐剪十分眼熟,他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姓,却可以确定,他们每一个都是诛心镇里的人。
那些人簇拥着,躁动着,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间是一座高台,高台上竖着一个十字木架,架子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地绑着一个浑身是伤鲜血淋漓的大肚子女人。
此刻,那些人正面目狰狞地无声痛骂着,一边痛骂,一边争先恐后地把手里的烂菜和土块扔向高台上的女人。
唐剪万万没想到,雾气中的画面里,呈现出来的赫然正是当年诛心镇人集体冤杀林迟英的场景!
不错,那被绑在高台架子上的可怜女人,就是当年被诛心镇人集体冤杀了的林迟英!幻景雾幕中,她正经受着当年同样的噩梦!
作为唐剪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结,时隔多年,唐剪竟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看到了林迟英,纵使只是幻境,唐剪也无法不被震撼了神经。
林迟英太真实了,唐剪可以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浸血紧咬的牙,可以清楚地看清她那喷着焚身怒火的双眸中,那久远而深切的悲愤怨毒。
那悲愤与怨毒是那般强烈,以至于虽然都只是在雾气中飘动幻化,就足以让看着画面的人,隔着遥远的岁月感到遍体生寒。
唐剪的身上便冷了,他只觉自己似乎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都要难以为继。
他不敢继续去看雾气中的林迟英了,目光倏地抬起,重新落到了李冰鲟的脸上。
他的目光里已经有了怒意,那是质问的目光,质问李冰鲟让自己看到这般画面的用意。
但他发现,李冰鲟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老僧入定,再无声息。
而雾气则还在动着,雾气中人群涌动,散发着强大的吸力,唐剪盯着李冰鲟看了片刻,目光终于不由自主又被吸引到了雾气画面上。
他看到围着高台的人们依旧对高台上凄惨无助的林迟英痛骂着,他们丑态百出,穷凶极恶,撕掉了素日所有和善敦和,声嘶力竭地指着林迟英骂着,就像林迟英成了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是一种令人颤栗的恶,那么多人那么多恶集中起来,产生的几乎是毁天灭地的力量,而那力量,此刻对着的,却只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
唐剪颤栗了,他看着那些人狰狞的面容,居然开始听到了声音。
他听到那些面容狰狞凶恶的人们,痛骂着林迟英的邪恶淫贱,痛斥着她作为出尘圣女,侍奉神佛却亵渎神佛,无耻地大了肚子,痛骂着她腹里的妖胎害死了诛心镇里那么多的孩子,他们批判着她的罪恶,怒吼出她该承受的刑罚,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如天雷滚地,摄人心神。
唐剪感到了深切的恐惧,那是多年前遥远的恐惧跨越时空重新撞进了他的灵魂。
他在那恐惧中开始躲闪自己的目光,可在那躲闪中,他却竟又看到了当年还年少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也在人群中站着,紧挨在三叔身边,使劲捂着耳朵,无比恐惧地听着人们的怒吼。但他的双手太无力了,根本隔阻不掉那滚雷般的声音。他想向三叔求助,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三叔狰狞可怖的面容。他看着三叔紧紧攥着拳头,赤红着眼睛,在众人的叫骂中牙关紧咬。他张开嘴来,还没有发出声音就被三叔使劲捂住了嘴巴。
——林姑姑不是妖女啊,三叔难道不知道吗?三叔和林姑姑那么亲近,他为什么不肯为林姑姑说句话?他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林姑姑被这样欺负?他可是诛心镇人人敬重的人啊,他如果说一句话,难道大家会不听吗?
小小的唐剪心中充满不解,充满恐惧,他觉得三叔是疯了,他觉得他只有疯了,才会对林迟英如此的苦难视而不见,他只有疯了,才会露出这样狰狞吓人的表情。
唐剪的脑袋“嗡嗡”地响了起来,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这时候,在人们的怒骂中,唐剪又看到了一个人。那是个白袍灰发的老太太,只见她傲冷如霜,面沉如水,气度森然地走上了高台。那不是别人,正是将林迟英指为妖女的首恶,诛心镇里人人敬畏的孙婆婆。
只见孙婆婆满面阴气,面色灰白,虽然自称通神,却远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恶魔。她走上了高台,向人群抬起双手,人们的怒骂就暂时停了下来。
林迟英的目光落在了孙婆婆的身上,那是恨不得生撕了孙婆婆的眼神,可现在,却是孙婆婆掌握着她的命运。
止住了人们的怒骂,孙婆婆绕着林迟英慢慢地转了一圈,审视林迟英身体的眼神冷酷无情。
而林迟英这时却不看孙婆婆了,她的目光只冷森森地看向了台下,冷森森地看向了人群。小小的唐剪站在三叔身边,他能清楚地看到林迟英双眼里的血红,能清楚地看到那血红中复杂而强烈的情绪,他还小,可他竟读懂了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怨恨,怨恨和鄙夷。他甚至觉得,林迟英竟只是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就像,自己才是她最仇恨的人!
唐剪怕极了,他又想求助三叔了,可当他去看三叔,他却发现三叔使劲低下头,远比自己更严重地颤抖起来。
“镇民们!”这时,高台上的孙婆婆忽然开声,语气森寒。
唐剪本不敢去看,本不愿去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重新引回了高台。
只见孙婆婆昂然而立,站在高台边缘,目光扫过众人,发出邪恶的话语:“诸位,这半年来,镇子里接二连三死了那么多可怜的孩子,皆因林迟英这淫贱女子,身为侍神圣女,却私通男子亵渎神佛,所以给镇子带来诅咒,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处理她?”
这话一出,台下立刻又骚动起来。“碎尸万段”、“烧死她”、“腰斩”、“万箭穿心”、“坐木锥”……一个个邪恶恐怖的词汇,从一张张咬牙切齿的嘴里喷出来,利箭一般射向了林迟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