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剪找到了听菊庄。
听菊庄不像丁癞子,它很好找,毕竟有“镇南”这个关键词,还有满院黄花,而且,它也不会乱跑。
那是一座孤立的庄院,不依街巷,独踞一隅,唐剪远远地看到它时,它高悬的门匾仿若宣战。
即使巫朗没有渲染庄院里那凶险可怕的迷阵,唐剪也不会冒入,他隐在不易被人发现处,先观察了庄院很久。
庄院里并没有幽幽的笛声传出来,寂静如死,而且唐剪观察的时间里,完全没有一个人经过庄院附近,看来似乎正如巫朗所说,诛心镇里的人都视此处为避讳之地。
在唐剪的描述中,这里实在是个凶险极了的地方,但现在至少从外观上,唐剪看不出它到底危险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但唐剪当然也不会掉以轻心,听菊庄没有动静,他也绝不先贸然过去,就一直那么静静地盯着,毕竟他还懂得越是宁静越是危险的道理。终于,他于等待中获得了“胜利”,听菊庄的门,被人从里向外打开了。
唐剪的目光立刻更加凝定地盯紧了那两扇庄门,于是,他看到庄里走出来一个让他非常意外的人。
那是唐剪认识的一个人,不是旁人,竟然是李冰鲟。
李冰鲟长衫布鞋,朴素儒雅,尽管相隔有一段距离,但唐剪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面具般的、温和的微笑。
看起来,李冰鲟在此处该算是客,从那门里出来,他竟转身对送他出门的一个下人打扮的汉子也欠身一礼,然后才直身向西,缓步而去。
唐剪不知道李冰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为什么会是在这样的时机,他和这庄院里那“可以让人陷入幻境”的人是什么关系,但他知道,李冰鲟绝不会是来这里找人下棋。
向西,那该是李冰鲟回家的方向。心念一动,唐剪便悄悄向李冰鲟身后跟去,很快,便跟着他转过了一条街。
这时,怪事发生了。
唐剪跟着李冰鲟,李冰鲟丝毫没有发现,但走着走着,李冰鲟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他慢慢地转回了身。
唐剪赶紧闪身隐蔽,恰好在李冰鲟转身之后藏好了身形,跟着,他意识到,李冰鲟停下来也并非是因为他发现了有人跟踪,而是有了另外的情况发生。
李冰鲟脸上的微笑竟有些僵硬了,现出一种茫然之态,接着,有强烈的恐惧从他的眼中流泻而出,似乎他看到了什么唐剪看不到的恐怖事情。
他脸上的笑虽然僵住了,但仍然存在着,但他眼睛里却又充满着深切的恐惧,这让他的样子看来分外诡异可怖。
唐剪的心不由微微提起,凝目观察,却仍是没有看到丝毫足以引起人恐惧的事情,除了陷入恐惧之中的李冰鲟本身。
这情形,就像小毛子在晓眠斋之见鬼。
唐剪于是越发觑紧了李冰鲟,就见他张大了嘴巴似乎要喊什么,却是发不出声音,挣扎半晌,方才挣扎出一个“骗”字,一张脸已经涨做紫红。
其实就算是那个“骗”字,李冰鲟也已经喊得走了音,甚至让人无法确定那就是“骗”字,但那个字听到唐剪的耳朵里,却陡然和唐剪脑海中已经印下的一个字有了重合。
那印在唐剪脑海中的字,便是那夜马六被黑云吞噬前,嘶声喊出的那个“骗”字。
马六喊完了那个“骗”字,就被黑云吞去了半个身体,现在李冰鲟也喊出了这个字,唐剪陡然生出一种感觉——李冰鲟,也要死了。
不及多想,唐剪立刻闪身而出,疾向李冰鲟掠去。唐剪对李冰鲟没有什么好印象,但还是希望能救他一命,可惜,他速度虽快,终究还是晚了。
就见李冰鲟喊出那个“骗”字之后,身上便即冒起一层紫烟,紫烟缭绕,让他似乎成了妖魔,接着,他整个人竟然开始飞快地“燃烧”起来。
其实李冰鲟的状态也不算是燃烧,因为并没有火焰实际发生,但他的身体却确实在那紫烟中开始化作飞灰,那分明该是燃烧才会造成的效果。
首先“燃烧”的,是李冰鲟的两只眼球,两只眼球化成了灰,从眼窝里飞散消失,留下两个眼窝,变成了两个渗人的黑洞,而那两个黑洞竟还似乎在看着这个世界,让人不禁见之生寒。
接着,是李冰鲟的手和脸这两个外露之处“燃烧”起来,皮消肉散,露出森森白骨,然后是他的衣服,那长衫布鞋,然后是他的躯干四肢,先皮后骨,半点不留……
不过呼吸之间,活生生一个人,就被唐剪眼睁睁地看着,化成了一蓬轻飘飘似乎撒发着焦糊之气的灰,飘散在了那诡异的紫烟之中!
唐剪完全看呆了,以他胸中所学,他找不到任何道理来解释眼前发生之事,这实在已经超过他的所有认知。
李冰鲟已经消失,但卷着他所化成的飞灰的紫烟并没有消失,仍在悬空漂浮,狰狞而动,像死神之笑,耀武扬威。
唐剪没有继续上前,他不知道那紫烟和“人灰”是否有毒,李冰鲟既然已经无救,他也便无谓再冒这种无意义的险。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依旧紧紧地盯着紫烟飞灰,想从中看出什么,于是,他看到了一条蛇,一条灰色的小蛇,从紫烟飞灰中忽然爬出,飞快爬向了李冰鲟的来路。
这蛇显然和李冰鲟的诡异死亡有关,唐剪不能放过它去,于是疾步跟上,很快,便跟着那蛇重新回到了听菊庄前,看到那蛇从听菊庄门下缝隙钻了进去。
唐剪并没有忘记听菊庄绝对是凶险之地,小蛇已入,他正思考自己是否应该即时跟进,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骇然惊呼。
“哥……”
声音颤抖恐惧,竟赫然似是小毛子的声音!
唐剪的心陡然提了起来,神经根根绷紧,眉峰倏地挑了起来。
那一声“哥”只响了一下,就像李冰鲟喊出的那声“骗”,也只一字即收,但已经给了唐剪进入听菊庄足够的理由。
小毛子躲进了湖底洞,那里本该是个极其隐蔽安全的地方,但竟还是没能保住小毛子周全?!
唐剪顾不得多想,疾步过去,纵身而起,翻进了听菊庄的院墙。
双脚落到听菊庄的地面,唐剪的眼睛里就闯进了满目黄花。
那是大片大片盛开的菊花,没有杂色,一派金黄,竟有耀目之力。
小蛇已是不见踪影,小毛子的身影也不在其中,满目黄花中,只见飞檐斗拱,屋舍相连,几个花匠正或锄或剪,侍弄花田。
唐剪乃是翻墙闯入,但那几个花匠却对他视而不见,只忙着自己手里的活,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
——巫朗只说他们聋哑,莫非他们还瞎?
花香四溢,唐剪在花香花影和花匠的沉默中,嗅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意味,但他没有退却,而是让自己全身的每一丝肌肉都做好防备,一步步走向了花田之中。
他希望那小毛子的声音再响起一次,给自己一个目标,但那声音却彻底消失了,他只能自己去追寻。
巫朗的话唐剪当然没有忘记,为防花香有毒,他完全闭住了呼吸。当他很快走到了花田边,正要走上一条花间小径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唐剪再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那个人,赫然竟是李冰鲟!
李冰鲟分明片刻之前化成了飞灰,那是唐剪亲眼所见,可现在却又活生生地又出现了,就在一处廊檐下,正在一处石桌上摆下棋盘。
刚刚李冰鲟的诡异死亡固然可怕,现在他活生生地出现,却实在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唐剪不由去想,莫非,自己极力提防中,到底还是中了巫朗所言的迷阵,所以才看到了幻景?
以指甲暗扣掌心,唐剪只觉掌心一痛,再去看,李冰鲟依旧“栩栩如生”。他不由又想,难道其实是那化成飞灰的李冰鲟才是幻景?
到底哪一种猜想才是正确答案,唐剪不得而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越发谨慎提防,加倍小心。
而这时廊檐下摆着棋盘的李冰鲟也已经看到了唐剪,脸上挂着微笑,向他打了招呼。
幻境可以如此真实吗?唐剪没有经历过幻境,他不知道,他只能沉下心来,走一步,看一步。
李冰鲟既然向他打了招呼,他也便走了过去,李冰鲟摊手看坐,他也便坐了下来。
“贤侄为何到此处来?”李冰鲟微笑发问。他的姿态像极了一个主人,就像这里其实就是他的家。
片刻烧成灰的那个他,可丝毫没有这里是自己的家的样子。
“随意走走,路过偶入。”唐剪随意敷衍,就把自己和他的对话当成了一场幻景。
“闲来无事,不如我们下一盘棋?”李冰鲟笑问。
“也好。”唐剪不善棋道,但也随口答应。
李冰鲟便请唐剪执黑先下,唐剪也不客气,捻起一子,随意落在一处。
唐剪这一子落得李冰鲟眼神微露愕然,笑“哦”一声,竟送了唐剪一个“妙”字,然后自己也落下一子。
唐剪也不思索,捻起一子,又随意落了下去。
这等胡乱落子之时,唐剪一直观察着李冰鲟的细微表情——他没有经历过幻境,但想来无非就像一场梦,梦是虚无,总是难顾细节,所以他想通过捕捉细节,来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已在幻境里面。
这一子落下,唐剪注意到李冰鲟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胡来”略有不满,但笑容并未改变,反而捻起一子悬而不落,沉吟思索起来。那般模样,实在“真实”。
良久,李冰鲟的棋子总算摆在了棋盘上,唐剪又随便落下一子时,李冰鲟忽然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