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剪感觉巫朗笑容中藏着隐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藏着心事的,所以这杯酒喝的实在是寡淡无味。
是否该与巫朗摊牌,这个问题一直在唐剪杯中纠结,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一顿饭便在这样微妙的气氛中吃着,唐剪和巫朗只是饮酒,七七八八的菜饭,倒多是进了小毛子的口中。
“唐兄昨夜休息的不好吗?”看着唐剪脸上的倦色,巫朗关切地问道。
唐剪薄薄笑道:“却是辗转难眠。”
“小傲可又……?”巫朗看看小毛子。
“还好,他一直很安静。”唐剪摸了摸小毛子的头。
“那就好。”
“谢巫兄。”
对话似乎有些僵硬,巫朗忽然敛容道:“唐兄可知……前夜小弟为何听了那飘忽的笛声,就突然离开了晓眠斋?”
这个问题,唐剪确实想要知道答案,但巫朗之前不说,他也便一直没有再问,却没想到这时候巫朗突然提了出来。
唐剪摇头。暗忖巫朗用意。
巫朗面色显得有些凝重,迟疑着,似乎犹在纠结到底该不该对唐剪说,沉吟良久,终于道:“其实,那笛声并非普通笛声。唐兄不懂巫言咒术,听不出其中意味,小弟却听得出,那笛声是对小弟发出的挑衅。”
唐剪蹙眉,心中一动。
巫朗继续道:“诛心镇上之人,小弟也算都很了解,却不知竟有这种能用笛声传语的高人,当此非常时期,这样人物出现,小弟不能不重视,所以那夜才舍下唐兄,匆匆而去。
那笛声听着遥远,其实就在左近。小弟出了晓眠斋,便见到了吹笛之人。那是一个小弟从未在诛心镇见过之人,见小弟现身,他便飘然远去,小弟自然跟上,这一跟,就跟到了听菊庄。
不知唐兄可知道听菊庄?那是镇南一座庄子,原本是座空宅,几年前,不知何人入手,开始在庄中修池造景,遍植菊花,使其成了一处非常雅致的庄院,挂上了听菊庄的牌匾。
但神秘的是,整个诛心镇中,竟无人知道那庄院是何人所修。素常,那庄子里只有几个聋哑花匠常在,真正的主人从不现身。也曾有后来人初到诛心镇时,曾经看中了那庄子,想要霸占,但后来不知为何却又全都放弃了,乖乖占了另外之处,再也不敢染指于它,使它真正成了诛心镇里一处神秘之地。
当然,诛心镇里的人,大多都有着隐秘的身份背景,大家相互之间也保持着心照不宣的距离,所以也无人去挖听菊庄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几年来,小弟也从没有进过其中,却不想突然竟被笛声引了进去。
那吹笛之人把小弟引入庄中,就引着小弟到了一处菊花田。夜色之中,花香沁人,小弟虽久慕庄中之景,彼时却也无心欣赏,却不想那菊花田竟是一处阵法。”
诛心镇出现了这样一座庄院,唐剪确实不知,更不知这庄院又代表着什么厉害人物。听巫朗说到吹笛之人的笛声竟能传语,他已觉不凡,没想到,现在对方竟然还拿出了一处菊花阵法。
巫朗说着,似乎又回到了那夜的情境之中,面色越来越凝重,眼神中竟浮现出一丝心有余悸的意味。
“小弟不敢妄自菲薄,这些年也是见识过一些厉害事物的,但那菊花阵,却让小弟深陷其中,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危险和恐惧。”
缓缓吐出一口气,巫朗继续说道:“当时,小弟甫一进入了菊花阵中,菊花阵就在那人笛声中运转起来。花香花影交叠发力,小弟虽立刻运功防范,却还是没能坚持多久,就陷入了那阵法制造出来的幻境之中。
唐兄该也能想到,满园菊花,本该是怡人美景,但唐兄一定想不到,那满园菊花摆出的阵法所制造出来的幻境,却根本就是地狱!”
虽已试图通过呼吸来平缓自己的心绪,但巫朗的语声还是不知不觉地紧张起来:“当小弟陷入了那幻境之中,小弟眼中的天地便都变化了。天不见了,地不见了,万事万物都不见了,小弟眼前,变成了一片空无,连脚下,都变成了空无。
初时,小弟虽还心知那是幻境,但依然无法克制心中的恐惧,就像梦魇一样。后来,小弟极力想要逃脱幻境,便使出我老天使所传的咒术,却不想,偏偏是小弟的咒术,填充了无限空无中各种恐怖的内容。
小弟所擅长的,有清心咒,破迷咒,这两种咒术,正可以用来清静自心,破解外物迷惑,本来使用这两种咒术是完全没错的,但不知为何,当小弟使出它们来,那无限空无中忽然裂开了一道道血淋淋的豁口,然后……”
巫朗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唐剪的眼睛上,迟疑片刻,才一字字慢慢接道:“每一个裂口中,竟然都爬出了一个唐兄。”
“哦?”唐剪不由一惊。他不知道这样的幻境代表着什么,但看着巫朗极其凝重的神情,听着巫朗心有余悸的语气,也知那幻境必然带给了巫朗极大的危险甚至痛苦,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参与”到了其中。
定了定心神,巫朗继续说道:“看到那许许多多的唐兄,小弟的心一下子就乱了。那些唐兄并不是好好的完整的唐兄,而是每一个都浑身浴血,遍体伤痕,有的缺了手脚,有的破了肚肠,有的甚至只有一颗头滚在地上!他们从裂缝里爬出来后,都对着小弟发出悲惨的呼声,混在一起,胜似天雷,震得小弟几乎灵魂出窍。这时,小弟已经完全忘记了所处是一场幻境,纵使眼看着有那么多唐兄,还是忍不住把每一个都当成了真的,每一个都想救起来。”
虽然此时只是讲述,但巫朗惊悸的眼神中,已经似是全不自觉地又多了焦急关切之意,唐剪看得分明,难辨真假,心中不由滋味难言。
“那最先爬到小弟身边的一个唐兄,缺了一条左腿,小弟就满心都想帮他接上一条左腿。这时,一堆残肢便出现了,堆起来,成了一座残肢之山。小弟也顾不得多想,就去那残肢山上找,找出一条左腿来,跑去给那个唐兄安上,那个唐兄果然就好端端地站了起来,转身跑掉消失了。
这给了小弟暗示,似乎这样做是对的,小弟于是就不停地去那残肢山上翻找,找出各种人体器官,一个个安到那许许多多残缺的唐兄身上,救起了一个个唐兄,使他们都跑走消失了。
终于,残肢山上的残肢全都被小弟用光了,那许许多多的唐兄也都不见了,小弟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哭声,无数个血淋淋的冤魂又哭叫着出现了。
那些冤魂就像之前那许多唐兄一样,也都肢残体破,形状凄惨,可他们竟然说,是小弟把它们害成了那个样子,因为小弟用在那些唐兄身上的残肢,竟都是从它们身上砍下来的,哭喊着让小弟还给它们。
小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生出切割自身偿还它们的念头,这念头一生,小弟手里就多了一把刀,小弟虽然觉得无比恐惧,却还是把那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身体。”
巫朗说的呼吸急促,唐剪也是听得分外紧张,早已不知不觉被巫朗状态所染。而虽然此刻巫朗已经是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讲述已经过去的危险,但二人还是不由得沉浸到了巫朗所讲述的情境之中。
“巫大哥,你杀死了自己吗?”小毛子忽然从旁颤声发问。
巫朗讲述着,唐剪倾听着,他们沉浸在讲述和倾听中,都忽略了旁边还有个小毛子,没注意到小毛子也早已经听得脸色发白,眼睛里积满了恐惧。
被小毛子这一问提醒,唐剪赶紧握住了小毛子的手。巫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用以安抚小毛子,接着说:“幸好,千钧一发间,小弟觉醒了自我意识,重新想到了眼前一切皆是幻境,才没有将那把刀真的刺入自身。”
唐剪沉声道:“一切皆是幻境,莫非那把刀却是真的?”
“不错。”巫朗凝重点头,“那把刀是真的,是那吹笛之人将小弟捕入幻境之后,送入小弟手中的,他要的就是小弟沉迷在幻境中,自己杀死自己!”
“好险恶的迷阵!”唐剪不由惊叹。
“是啊。”巫朗吐一口气,“小弟从没见过那般强大的迷阵幻境,所幸有老天使和证天娘娘庇佑,让小弟及时醒觉,顾不得多想,小弟便用那把刀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刀,借着痛楚,真正唤醒了自己。”
“这便万幸。”唐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想到,在巫朗心中,孙婆婆果然是占了太重要的地位,竟使巫朗身陷幻阵之中,仍念念于心。
虽然有昨夜之发现,但唐剪并不敢就确定巫朗这番话只是为了麻痹自己的谎言,因为巫朗情绪之起伏实在强烈真实,如果一切皆是表演,巫朗实在是个太好的演员了。
同时,唐剪也觉得巫朗即使有心继续麻痹自己,也当不至于用这样一个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毕竟,有没有这样一个听菊庄,并不是很难了解到的事。
所以,巫朗一番话毕,唐剪心中又添忧虑。他不知道那制造幻境的人又是何人,为何要和巫朗作对,在此时风雨飘摇的诛心镇,他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但他能感觉到,那人绝不会是自己可以为伍之人,甚或可能将是自己又一大敌人。
“巫大哥,你……你醒了之后杀死了那个人吗?”这时,小毛子又插口问道。
巫朗黯然一笑,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