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大周是个下苦力的人。二十年前,他二十一岁,在外面犯了事,一路逃,误打误撞逃进诛心镇,之后就在诛心镇做起了豆腐匠。这一做,他就做了二十年,在诛心镇里娶了妻,生了子,彻彻底底成了诛心镇人。
诛心镇虽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封闭,阴暗,远离人间,住的人也都是心怀鬼胎的各种妖魔鬼怪,但至少诛心镇能让他不用为自己在外面犯下的事情负责。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在诛心镇活下去,活到老,活到死,然后把骨头埋在这里。可是,他没想到,自己最终实现了把骨头埋在这里的愿望,却没能实现活到老的愿望。
死亡降临前,劳大周在家吃了婆娘烙的大饼,扛起午后新作的一板豆腐,走上了诛心镇横横竖竖的青石街巷。
今天他一直觉得心里莫名的不安,身体也觉得乏累,所以如果不是婆娘不依,这一板豆腐他本是不愿意做的,所以他想,卖了这板豆腐,自己那个刁娘们儿再怎么不依,今天自己也绝不再做一板了。
还好,他这板豆腐卖的还算很快。诛心镇里做豆腐的,他是独一家,但他并没有因此偷奸耍滑,也从不缺斤短两,所以大家也都很愿意照顾他的生意。
眼看着日头西斜了,他的豆腐也只剩下了三两块,心里觉得有了希望,他索性便开始绕回来路,抄近路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经过百尺巷时,一个人忽然拦住了他。
在诛心镇里,百尺巷这一带算是比较偏的,住家很少,也没有商家店铺,一向少有人来闲逛,加上又出了王度和阮山郎的事情,这里就更加显得冷清了。
所以,从接近这一带时,他就闭上了嘴巴,一直没喊,他也不指望靠这一带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出来照顾自己的买卖,可偏偏他没喊,却出现了一个人拦住了他。
诛心镇虽然闭塞,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少有人敢说镇子里的每个人自己都认识,但劳大周敢说,他的脚底踩过诛心镇每一块青石砖,他的眼睛见过诛心镇的每一个人。
可是,他偏偏不认识拦住了自己的这个人。
那是个个子很高的人,又瘦又高,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纯黑的,戳在那儿,像一株烧焦的枯木。
但那个人本身却是白色的,惨白,白的发灰,那发灰的白在于他的脸和手,点缀在他通体的黑色上,透着那么诡异的不和谐。
拦住了劳大周之后,黑衣人就只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劳大周的眼睛,双眼凹陷如深渊,似乎要把劳大周的魂魄从他的眼睛吸出来,吸进自己的眼睛。
虽然只是挡住了自己的路,其他什么都没做,但黑衣人已经给了劳大周难以抵受的压迫力和恐惧感,就像死神。
劳大周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根本不敢多看黑衣人,眼睛避开黑衣人,畏缩地落在青石砖地上,就想快快绕过黑衣人,带着自己的命逃回家去。
可是,他往哪边绕,黑衣人就往哪边拦。黑衣人的脚下看着分明没动,但竟然能悬浮横移,任他往哪边绕,都根本绕不过他去。
劳大周终于明白,自己今天是很难轻易过关了。他当然是听说了诛心镇沸沸扬扬的恶鬼杀人传言的,他无法不认为,眼前这黑衣人,就是恶鬼找上了自己。
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决绝的狠意,劳大周想,既然躲不过去,自己也绝不能坐以待毙,只好使出自己以荒疏多年的功夫博一场,努力给自己博一线生机了。
是的,他没有试图高呼求救,他明白诛心镇的人心,他知道自己即使高呼,也不会唤来一个救兵,反而只会让有可能意外靠近的人躲得更远。
现在,他只能靠自己,只能靠拼命。
下定了拼命的决心,劳大周谨慎防范着,慢慢放下了自己的豆腐挑子,然后他抽出了挑挑子的扁担,在扁担一端拧了一下,扁担那端弹开,使他从里面抽出一把细长锋利的窄刀来。
这把刀虽然日日跟在身边,但毕竟已经二十年没有使用过了,劳大周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像当年一样,从生死局里救出自己,他唯有祈祷。
目光随着左手四指慢慢拂过刀身,感受到刀身久远的寒意,劳大周的心渐渐定了下来,然后,他鼓起勇气,重新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黑衣人。
只一眼,他刚刚努力定下来的心瞬间又塞满了恐惧。
——拦住他的是高高瘦瘦的黑衣人,可当他的目光躲开黑衣人片刻,然后现在重新投向黑衣人时,他发现黑衣人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但黑衣人虽然不见了,他的目光却仍然看到了一个人,只是,那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面目遮在一把草青色油纸伞下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白垩色的百褶裙,赫然正是最近传言里那杀人恶鬼的其中一个模样!
虽然刚刚也已经认定黑衣人就是恶鬼,但这一眼看到这女子,劳大周感受到的恐惧却是看着那黑衣人的一万倍。他本来已经握紧了他的刀,可现在颤抖的手心里猛地渗出大量的冷汗,握刀的力量一下就泄去了好多。
“你……你是谁?!”颤抖着,劳大周发问了——眼前还是黑衣人时,他甚至还能控制着不发出这样多此一举的问话,现在却已不能。
“想知道我是谁?”女人幽幽地说话了。她的声音就像凄迷的雨,每一个音都带着透人骨髓的力量,一句话,就可以把深邃的恐惧注入人的每一个毛孔。
“你是谁?!”劳大周慌乱无状,大声吼出来。
“你想知道我是谁,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是谁。”女人冷笑一声,慢慢抬高了她的伞。
女人的脸露了出来,劳大周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女人的脸,只一眼,他的喉咙里就发出一声断气般的哀鸣,“咣当”一声跌落了手里的刀。
“呵呵呵,我好看吗?”女人讥诮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飘向了劳大周。
劳大周的眼睛开始拼命瞪大,瞳孔开始拼命收缩,女人每近一分,他的眼睛就瞪大一分,瞳孔就收缩一分,当女人终于飘到了他的身边,他的眼角已经瞪裂开来,流出鲜红的血。
“还记得你的话吗?”女人紧紧贴上了劳大周的身体,收住笑声,语气无比怨毒地问道。她的伞,罩住了她和劳大周两个人。
“我……我……”劳大周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被牙齿咬碎,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说……我说……坐……坐木锥!”
“好。”女人“赞许”地说:“你记得就好。”
“饶……求求你……饶……饶我……”劳大周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出,下身发出湿乎乎的骚臭。
女人没有再回答他,她只是朝劳大周的下体看了一眼,劳大周忽然伸长脖子发出一声惨叫——他的长刀,从他的后门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身体,并迅速切断他的惨叫,从他的嘴里挤了出来。
听巫朗说完劳大周的死,唐剪心中五味杂陈。他对自己,对冯氏,都许诺过要阻止诛心镇“恶鬼”继续杀人,可在他许诺之后,“恶鬼”不但一直在继续杀人,而且当着他的面,就已经又杀了几回,这实在是对他的极大讽刺。
而劳大周的死法,则让唐剪又皱紧了眉头。
“有没有人看到是什么人杀死了那劳大周?”
压制住烦乱心绪,唐剪问巫朗。
巫朗幽幽道:“有人看到了,说他是被一个先男后女、本来是一个通体黑衣的男子,忽然又变成身穿白裙的女子的恶鬼所杀。”
“黑衣,白裙,恶鬼杀人”?唐剪咀嚼着这八个字,陷入了深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