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巫朗的晓眠斋出来时,唐剪并没有带着小毛子立刻回去客栈,而是把他带进了一家馆子。
小毛子依然是畏畏缩缩,见到人便想往唐剪身后躲,唐剪注意到,很多人认出小毛子之后,眼神都多了些想窥探他为何跟着自己的意味,但毕竟没有人真的跑过来摆出问题。
两人在馆子里坐下来不久,外面就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雨意湿冷,更需暖食,唐剪叫了好几样精美菜品,小毛子吃得很香甜,唐剪看着他吃,心里莫名地觉得舒坦了几分。
小毛子吃得很快,不多时,一桌子菜唐剪还没吃几口,已经被他一扫而光,他看着瘦小,食量却很过人。
小毛子吃饱喝足,唐剪付了帐,让伙计帮忙找了两把伞,带小毛子走进了雨中。
雨雾凄迷,唐剪看着濛濛雨丝,不由又想到了丁癞子。
那晚,丁癞子是在大雨中高歌而现的,雨住之后便再未现身,今日又下起了雨,不知道会不会又能突然听到他的歌声。
唐剪最终并没有听到丁癞子的歌声,却听到了小毛子的歌声——小毛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跟着唐剪,他显然卸下了心里所有防备,体会到了难得的轻松,所以连潇潇雨丝在他眼中也美好起来,走着走着,竟抛开了伞,在雨中蹦跳歌唱起来。
他的歌声并不动听,却别有一番纯粹的美好,让唐剪的心情也不知不觉越发地轻松起来。
就这样,他们倒在雨中走了很久才回到客栈,却不想刚刚回到客栈不久,就有一个人找上门来。
来的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唐剪看着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
男人于是自我介绍名叫陈秋大,是杜老爷家里的管家,唐剪这才想起他来。
来人口中的杜老爷唐剪是知道的。在他离开诛心镇之前,那位杜老爷杜商,就是诛心镇里最有钱的富户,名下产业众多,家里使仆唤婢,也算是人上之人。
唐剪不知道的是,和自己乃至和三叔都没什么交集的杜老爷,为什么会突然派管家来找自己。
唐剪把陈管家让进房间,陈管家说明了来意。
却不想,陈管家竟是来请唐剪去给杜老爷当保镖的。
陈管家说,这些日子镇上不安定,好几个人被残杀,大家都在传是恶鬼作祟,本来,杜老爷是不信鬼祟之说的,却不想昨夜杜府之中竟然也有了闹鬼迹象。
杜府后园中有个小亭,昨日,杜老爷正和自己的小公子在亭子里下棋,小公子突然惊恐地大叫,说看到旁边池水中出现了一张人脸,可杜老爷却只看到池水平静,此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虽然疑心小公子只是眼花看错了,但因为近日诸多闹鬼传闻,杜老爷还是有些担心,而就在掌灯时分,小公子竟忽然冲进杜老爷房间,整个人像被鬼附体了一样,戴着一副狰狞可怖的面具,用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杜老爷说了句奇怪的话——明日午夜,要你人头。
说完那句话,小公子就跑掉了。府里的人赶紧四处寻找,却发现小公子已经晕倒,竟只躺在那副面具上,漂浮在后园水池里!
杜老爷这才真正吓到了,不得不相信家里确实闹了鬼,而且担心鬼魂借小公子之口说的那句话,代表着今天午夜,恶鬼真的要取了自己的人头。
杜老爷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杜府虽然也有护院武师,但让他们去对付鬼魂,杜老爷实在不能安心。恰好听闻最近顾行途先生的侄儿回来了,而且练成一身好本事,放言定要抓出杀害顾先生的鬼魂,想来是身具捉鬼之能,所以杜老爷才派了他来,想请唐剪去杜府帮忙防备,免得鬼魂伤了杜老爷身家性命。
唐剪听得哭笑不得,不由对诛心镇人传话夸张之能深深叹服。
不过有一点他却十分好奇——诛心镇已经死了好几个人,每一个人被“恶鬼”所杀之前,可都是毫无警示,为什么杜老爷会得到这样的优待?
另外,唐剪心里想,其实杜老爷想要找个能对付鬼的保镖,倒应该去找巫朗和孙婆婆才对,孙婆婆既然已经是“神之天使”,她若肯帮忙,岂非远胜自己多多?
这个差事唐剪自然是不能接的,他说明自己并没有捉鬼之能,那只是旁人误传,客气婉拒了陈管家。
陈管家却不放弃,坚持唐剪只是谦虚,依然苦苦相请。
唐剪为难起来。他本不善于拒绝旁人,现在已经说明自己是能力有所不及,对方却不相信,他也是无可奈何。
“陈管家何不去请孙婆婆相助,我听人说,她老人家不是才真的身具奇能吗?”唐剪只好主动搬出了孙婆婆。
却不想陈管家竟冷笑一声,露出一脸不屑:“唐公子是走过天下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也相信那老妖婆的鬼话?她自从来到诛心镇之后,一辈子没离开过,原来没有奇能,后来怎么可能突然就有了?那只不过是她自己散播出来哄骗大家的,为得只是让大家奉她为神,满足她的权欲而已。”
虽然对孙婆婆早有成见,但因为巫朗的原因,唐剪多少也有些信了孙婆婆可能真有些手段,却没想到陈管家对她竟是这种看法。想来,陈管家背后的杜老爷自然也是一样看法,这也便怪不得他们没有去找孙婆婆了。
可是,他们不信孙婆婆,却听几句传言就信了自己,而且坚信不疑,这就不免越发让唐剪觉得可笑了。
唐剪不想再多解释,只是重申自己确实没有护卫杜老爷一家的能力,就要请陈管家离开,这时,陈管家突然说了一句让他改变了主意的、关键的话。
陈管家说,唐公子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又怎知,要为害杜老爷一家的鬼,和害死了顾先生的鬼,就不是同一个?
唐剪被这句话说的心中一动。
之前,听到陈管家可笑的来意,他只顾着去想如何拒绝,倒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的确,也许借着保卫杜老爷之便,自己真的可以和“鬼魂”来一次正面交锋,这总会对找出杀死三叔的真凶有所帮助。
最少,也能让自己有所准备地正式确认一次,到底到底,诛心镇是不是就是笼罩在了恶鬼的屠杀之中。
说到底,他毕竟还没有对诛心镇所有杀人事件就是恶鬼所为,发自内心地百分百完全确信。
就是这心思一动,唐剪答应了陈管家的请求。之后,他推说自己还需要做些准备,请陈管家先回,然后再次带着小毛子去了巫朗的晓眠斋。
短短时间里二访晓眠斋,唐剪是想去求巫朗帮忙两件事。
第一件,他希望巫朗能给自己一些如何辟邪捉鬼的建议,毕竟就算自己即将面对的根本不是恶鬼,多做些准备也是好的。而在这方面,巫朗毕竟是个“专家”;
第二件,他是希望在自己去杜府这段时间里,巫朗能帮自己照看着小毛子。
小毛子是受不得刺激的,他不想把他带到杜府之中。
唐剪和小毛子是在雨后出发的。
雨后的空气又清冷了许多,走在街上,青石砖的湿气透过鞋底直侵人体,就像命运对人生的倾轧,让人难以忍受,又无从抗拒。
唐剪性格沉郁,最容易受这样天气的影响,小毛子却似有了唐剪就有了阳光,仍哼着歌儿蹦蹦跳跳分外开心。
可惜,他们走了不久,忽然有一个怪人大喊大叫地追着他们跑了过来,看到那个怪人,小毛子一下子从开心掉进恐惧,缩着脖子躲到了唐剪身后。
那是个模样非常古怪的人,头颅巨大,瘦骨嶙峋,皮肤松弛,垂坠如衣——那不是别人,正是小毛子那个自己疯了又打疯了小毛子的师父,杀猪的屠户郑老三。
小毛子已经躲了起来,但郑老三还是看到了他。“哇啦哇啦”地叫着,一直跑到了他们跟前。
唐剪目光凛凛,护住小毛子,盯着郑老三,还未开口,郑老三已经指着小毛子叫喊起来:“你这挨刀子的小畜牲,你竟敢把少爷喂猪,你……呜呜呜……我的儿啊,我的儿!你这个小畜生,我要打死你!”
他这样叫着,赤红的眼睛竟滚出泪来,跳起来就要动手,小毛子惊惶无状,吓得几乎要撒开唐剪拔腿而逃,唐剪只能紧紧地将他的手握在手中。
“郑屠户,你的孩子不是小毛子害死的。”唐剪拦住郑老三,沉声说道。
“怎么不是?就是他,就是他这个小畜牲把我的儿子喂了猪啊!你是什么人,你滚开,让我打死他!”扑击抓打小毛子的同时,郑老三哀声号哭起来,想是想起自己的儿子,心中也是无限悲惨。
于是,他便这样又哭又叫,又抓又扑,样子疯癫可怖,力气大的惊人,唐剪一只手竟险些拦他不住。
唐剪虽怨郑老三打疯了小毛子,但心中对郑老三所遭逢巨大不幸也自有一份同情,并不愿就对郑老三施出煞手,但郑老三纠缠不去,小毛子也经不得被他一直吓,唐剪无奈,只好叹息一声,做出了下一点重手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郑老三这个疯子却突然又惊叫一声,从疯狂扑抓的状态瞬间转换成了无比恐惧的状态。
只听他“嗷”地一声怪叫,一下子跳了老高,然后瞪大惊恐的眼睛四下看看,忽然没头没脑地夺路而逃,只留下一串“哇哇”怪叫。
疯子毕竟是疯子,所做作为全无常理。但他既然自己跑走,对唐剪和小毛子来说总归是一件好事。
唐剪于是安抚了小毛子,继续走向晓眠斋,没走几步,却又听到一阵奇怪声响,循声去看,看到远远街头,慢悠悠走过了老太监陶五壶。
小毛子对陶五壶显然也充满恐惧,虽只远远看到,也吓得立刻又依在了唐剪身上,身体不停颤抖着,口中喃喃地重复:“老妖精,老妖精!”
他的眼神甚至已经开始在恐惧和凶狠间变换,就像又要变成他那副疯魔野兽的模样一般。
好在,陶五壶只是远远走过,并没有向他们这边看上一眼,驮着他的血滴子,幽幽地走去了郑老三逃走的方向。
之后路上再无插曲,唐剪和小毛子很快到了晓眠斋,可惜他们却没有见到巫朗。
晓眠斋的下人说,巫朗去见孙婆婆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巫朗不在,唐剪自然不能就这样把小毛子留下,也不便带着他再追去孙婆婆那里,只好请晓眠斋的人告诉巫朗自己来过,然后又重新把小毛子带回了客栈。
将小毛子放在房间里,反复告诉他老实待在房间等自己,又交代伙计好好看住他,唐剪带着三分担心离开了客栈。
他用尽可能快的速度跑了几个地方,查到了关于马六的一些事情。
——既然杀死马六的不可能是巫朗,他的死自然也不会是因为巫朗所说的那件事,那他身上就必然还有些值得一查的东西。
唐剪没有查到很多,只查到在夜窥自己窗口和被鬼吃了半截之前,马六曾经去过粉罗巷、百尺巷、卧驼山下和土地庙这四个地方。
这几个地方都是死过人的地方,却不知马六为什么会去那几个地方。
粉罗巷、百尺巷和土地庙死过人,诛心镇人人知道,但卧驼山下死了阮山郎,按理说诛心镇里应该并没人知道,大家应该都认为阮山郎是死在唐剪把他尸体放去的那一条街才对,可马六却显然知道,唐剪不由去想,难道,他根本是受了鬼魂的驱使?
至少,有了这些信息,马六夜窥自己的窗口,看来也便不是和沈秋星同样的原因了,唐剪心里又多了一个谜团。
打听到马六也去了土地庙,唐剪对三叔的老宅也有了几分担心,特意赶回去看了看,好在三叔的坟并没有受到损坏。
这一番奔波,也并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唐剪急急赶回客栈,看到小毛子还在房间里老老实实地等着自己,他的心才放了下来。
等待的过程里,小毛子显然也是很不安的,也许以为唐剪已经扔下了自己,所以一见到唐剪回来,立刻上前拉住了唐剪的衣袖,那惶恐担心的样子,让唐剪又是一阵心疼。
在外面这些年,唐剪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很冷漠的人,却不知自己怎么会在面对小毛子的时候,心变得这么柔软,看着他就莫名地觉得亲。但这份柔软,唐剪并不排斥,因为也正是这份柔软,让他在温暖小毛子的同时,自己的血也感到了回暖。